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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今夕何夕 ...

  •   永和三年,荆州刺史府内。
      一道身影手持长刀,舞得虎虎生风。此人步履矫健,身姿轻盈,一套舞毕,收势站立。旁边自有仆从侍女一拥而上,擦汗的擦汗,解刀的解刀。
      “女君,饭菜已备齐,可要传?”
      “可。”那女郎颔首,抬步向屋内走去,更下了汗湿的衣服。再出现时,上身着谷鞘红对襟窄袖短衫,下身穿着鹅血石色大登高裙,并一件凤鸟纹荷叶绿抱腰。至院中,桌上摆了一道生炙牛心,配几张胡饼,并几碟时令的爽口小菜。
      她吃饱喝足,抖擞精神,提起长刀,便一群人簇拥着走向外院。
      “女君!女君!这是郎君的书斋!”守门的几个侍女几乎涕泗横流,半跪在地上,拖着她不叫她前进。
      她脸上一片冰雪般的冷凝,咬着牙道:“放开!”
      侍从的女官们急忙上前去,人多势众,拖手的拖手,拽脚的拽脚,硬把人给扯开,女郎携着怒气破门而入。
      按理说,这外面闹得不可开交,里面若不是聋子瞎子,早该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女郎想过不少可能,没有一个是像现在这样——

      初夏桂花黄的时节,阳光从窗棂处透过来,模糊了眼前人的轮廓,一片乌云一般朦胧的黑发柔顺地垂下来。
      小轩窗,正梳妆。
      她似乎是刚听到开门的声音,慢慢地回过头来,笑了一下。

      似漫山桃花齐齐开放。

      她怔了一瞬,那一刻,她甚至有了一丝奇异的歉疚,好像自己莽撞,惊了天上人的美梦。
      很快,她定了定神,恨铁不成钢地瞧了一眼同样呆滞的女官们,亲自走上前去,提着她的头发,将美人拖到自己面前。
      美人的身体委顿在地,被她粗暴地提着头发抬起头时,脖子难受地扭着,只是却没有发出一星半点痛呼,只是尽力保持一点体面。
      在女郎手上雪亮的长刀递到那颈前时,美人徐徐道:“国破家亡,无心以致今日:若能见杀,实犹生之年。”
      目光哀婉又决绝,气度不凡,虽是阶下囚,却令人心折。
      女郎审视了一会儿,半响,扔下长刀,另一只手也松开她如云的发,在她滑落前半抱住她,堪堪将她扶住,低下头,意味不明地低声道:“我见犹怜,何况老奴。”
      屋里众人都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发展,连那美人自己都惊讶地看着女郎——那可是金尊玉贵、说一不二的南康大长公主。

      她和颜悦色地笑道:“怎么?我便是如此不怜香惜玉之人?”
      众人默然,也不知是谁气势汹汹提刀踹门。桓温不敢将人光明正大送回家,只敢养在书斋,便可见一斑了。
      那边,她已拉着美人旁若无人地坐下:“妹妹从哪里来?”
      “亡国之人,不敢说从前。”美人说着,垂下泪来。
      女郎漫不经心地支着下巴,随手点了一个屋里侍奉的侍女:“你来说。”
      那侍女飞快地抬起头,又赶紧垂下,不敢直视女君:“是……是原来成汉的女公子。”
      芙蓉泣露,不过如此。
      女郎掏出帕子来,细细地拭了她的泪水,缓和了语气宽慰:“你父兄荒淫无道,灭国乃是他们的原由,反而害得你身若浮萍,承担了苦果,这本不是你的错,何必自苦?”
      “我知,只是奴手无缚鸡之力,性情又苟且,既不能上阵杀敌,也没有以身殉国。我素来听闻公主美名,倘若是您,至少可以以身报国。”
      女郎笑道:“他们真是好算计,没有教你文治武功,只教你三从四德。治国时权力与你无关,殉国时又指责你不够节烈。”
      美人张皇地抬起头,不意她说出如此离经叛道之言:“女君慎言!”
      “我知女君好意,只是这话不可叫旁人听到,即使是您的丈夫。”
      “至于我,女君不如杀了罢,也算是解脱了我。”说罢,就要去拾刀。
      女郎急忙捉住她双手,伸脚将宝刀踢开:“你不仅要活,还要好好地活,这就是我的意思。你擅自自杀,岂不是对我不尊重?叫外界传闻我逼死无辜女子?”
      天知道她肆意妄为,别说逼死别人,便是亲手杀人,也没人敢说一个不字。只有这美人被她唬住,乖乖地不动了。
      她心里软了一片,立即吩咐下人去给她安排院落,又问她名字,只说姓李,名已随着家亡而陪葬了。又听得女郎一阵难过。

      “女君今日真是发了善心了,真是上天庇佑。”公主乳母常氏捻着佛珠,笑道。
      “呸,嬷嬷休要打趣我,我不过是看李氏可怜罢了,她原来也是一个公主,受桓温那老货折辱,我看着她,就想到我自己。”
      “哎呦,公主提着刀出去,我吓得心慌气短,在里屋求了半天佛的,谁料公主转了性子呢。”时人多信佛,常氏满脸的后怕惊恐,殷殷地握住公主的手:“此后少造些杀孽罢。”
      “嬷嬷,我同你说,”女郎拉着乳母,叫她在自己身边坐下,“事情倒巧,她正是说自己一心求死,我才叫她活着,倘若她不说这话,哼,我反倒要给真桓温一个教训尝尝。”
      “我的女君啊,”嬷嬷急得出了一头汗:“哪有夫妻这么过日子的,驸马怕您,才把人藏在书房里不敢叫您知道,您这暴烈脾气也该改改,才和驸马和睦啊。”
      “嬷嬷,你好意我心领了,桓温又不是第一日知道我,”女郎骄矜地抬起下巴:“只要我不像李氏一样国破家亡,他就决不敢对我不敬的。”
      常氏还要再劝,忽地,一个侍女打帘子进来,垂着头恭敬道,“女君,宫里的旨意来了,已经通知驸马,大约半个时辰就到。”
      “好,宫里来的人安顿下了吗?”
      “女君,都安排好了。”
      女郎不再问了,站起来,转到后面去换庄重的礼服。

      穿惯了胡服和窄袖上襦,时人以为飘逸绝伦的宽袖衫裙叫她有点不太适应,又臂间搭一条杏黄蚕丝帔子,配着典雅庄重的群青暗纹衫,显得整个人格外明艳。
      这时,侍女报李氏来谢恩的消息,她便让那人进来了。
      李氏进来,看见女郎披散着长发,略感意外,先盈盈下拜,如娇花照水,月荷盈露,一身粗白麻衣,也掩不住的风露清愁。女郎见她美貌,不由得心情舒畅,招手叫她近前。
      美人依言,见侍女正取来假发欲为女君束发,毛遂自荐道:“女君大恩,无以为报,若不嫌弃,奴为女君束发。”
      女郎兴味盎然,挥退了侍女。
      她手指纤纤,灵巧地挽起女郎的长发,女郎有胡人血统,褐发雪肤,头发长而卷曲。她细细思考一瞬,便有了决断。
      “女郎衣着隆重,我便用分梢髻来搭配。”
      女郎神色奇异。
      她发色和寻常假发不搭配,每次梳头侍女都要千方百计地将真发藏进假发中,将头梳得又高又重,谁知这美人却另起蹊径,弃了假发不用,精简了发型,只梳得清爽柔和,颇有点风流之意。
      既是分梢,最后便留了两缕发在耳前,那两缕头发微微卷曲着,顺着脖颈垂下,更添曼妙典雅。

      侍女早捧了头面匣子来,李氏挑选了一番,选了一套西域红宝石头面。
      女郎站起身,对镜细看,抚一抚鬓角,神色更加亲热:“我原不知道你有这样的好手艺”说着,指了指头面匣子:“把这一匣给她送去,以后有什么吃用的东西,走我私账送一份去。”
      美人立即道:“女君容禀,奴尚有孝在身,吃食穿戴都简朴些为好,何况我这样的身份,着实用不上这些东西了。”
      公主只装作不知:“你什么身份?你是我身边的人。你瞧瞧这一屋子人,哪个不是穿金戴银?我的人没有寒酸小气的,听话。”
      “女君,驸马那边传信,已经装扮好了,随时可以接见使者。”
      两人间气氛一滞。

      “走吧。”公主起身,和侍女们出门去。
      李氏仍垂着头,立在原地,像一幅挂在窗边的美人图。
      公主走到门边,又停住。

      李氏只看见她的背影,声音冷硬生涩地留下一句话:“桓温回来了,倘你无意,少出门。”
      说完,那背影也消失在门边,像是急于离开,也像是惧怕听到她的回应。
      李氏对着门说:“女君勿忧。”尾音散在空气里,像是谁的叹息。

  • 作者有话要说:  必须说明一下,本文尽力考据,如果有错误的话希望大家指出。
    女主记载的本名叫司马兴男,封号是南康公主,但是因为名字不太好听有歧义,加上封号里面是南,所以改为司马兴南。
    本文灵感来源于《世说新语·贤媛》中记载的小故事,原文贴在下面。“桓温平蜀,以李势女为妾。郡主凶妒,不即知之。后知,乃拔刃往李所,因欲斫之。见李在窗梳头,姿貌端丽,徐徐结发,敛手向主,神色闲正,辞甚凄婉。主于是掷刀,前抱之曰:‘阿子,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遂善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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