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京见闻录》风诩

2、洞房

　　徽音殿燃的是九和香，九和香孤直，香烟自博山炉袅袅直上，纯金所制的香炉以大小仙鹤雕刻成群山之状，远望如山峦绵延，近看则鹤群振翅，熠熠生辉。炉顶端坐玉清元始天尊，眉目低垂，眉毛根根分明可见。

　　一双素手，不戴任何金玉珠饰，轻轻打开香炉，用一支银勺添了些许香粉。这双手已经不年轻，但因为保养得宜，依然细腻洁白，只在骨节处有着些许难掩的皱纹。
　　“娘娘，仔细烫手，还是让小人来吧。”韩同莱弓着身子，轻声道。
　　乐贵妃放下香勺，“小九那边，不曾耽误吧？”
　　韩同莱道：“回娘娘的话，已经拜过宗庙、祭过天地、授了金印玉册，这会，应当已到王府了。”

　　“那就好。”乐贵妃道，“死的人是谁，查清楚了吗？”
　　韩同莱斟酌措辞，小心开口道：“是御史中丞岑岚的女儿，”他抬头看了一眼乐贵妃，见她神色如常，才继续道，“小裴将军的未婚妻。”

　　乐贵妃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余下的，和内侍省无关，不必再打听。但人是从朱雀门跳下来的，内侍省怎么也脱不开关系。”她瞥了一眼韩同莱。
　　韩同莱扶乐贵妃坐到妆台前，“明白，已经将尚仪局的陈淑君收监掖庭，她监管不力，该当死罪。”
　　乐贵妃轻轻拔下簪花，“死罪就罢了，大喜的日子，不宜见血，且先收着，留给陛下定夺。”
　　“是。”韩同莱立刻应答，伸手要取乐贵妃的头饰，“让小人替您更衣吧。”

　　乐贵妃拂手道：“韩监正，我问你，尚仪局的尚仪，是几品官？”
　　韩同莱一愣，不解何意，但还是立刻开口道：“回娘娘的话，宣武年间是从六品官，淳熙四年，改为正六品。”
　　乐贵妃道：“那我问你，我大周两京一十七道三百州，正六品的官，有多少个？”

　　千百根银针像是从头皮密密扎下，从头顶沿着脊椎一路之下，刺激的麻木感瞬间抽空了所有气力，韩同莱近乎是不受控制，跪了下来，颤声道：“臣死罪，臣失职之过万死难恕，臣愿残躯侍奉娘娘洒扫，只求娘娘饶臣一命。”

　　“你算什么东西。”乐贵妃摩挲着圆润的指甲，轻轻道，语气轻柔仿佛在问瓶中插的梅花是什么时候采摘的。“你猜天子之怒，我这个做贵妃的，承受得起吗？”

　　韩同莱的觉得眼睛里瞬间充盈了血丝，面前的视线一片模糊，他强烈控制住牙齿的打颤，“娘娘主理六宫十余年万无一失，陛下深重娘娘，陛下不会怪罪娘娘…”
　　“你是第一天在这宫里当差吗？”乐贵妃皱眉。

　　“那，那，娘娘，那该怎么办才好，还请娘娘给奴婢指一条明路。”

　　“你之所以死路一条，是因为有人在后院想要放一把火，而你救火不力，满园的精致既然烧毁了，那你在那里站着什么都没做，你觉得你不死谁死呢？”乐贵妃取下头上的凤钗，“你想要活命，就得让主人知道，你还有一点利用价值，你觉得，该怎么呢？”

　　冷汗顺着鬓角流到韩同莱的眼睛里，徽音殿的九和香用了一味广藿香，燃烧时带着一丝清苦的味道，苦香和涩汗的味道混合着涌入他的鼻腔，“求娘娘赐教。”

　　“那你就把这把火再放大一些，明白吗？这把后院的火要是有烧到前庭的苗头，你觉得你这个无用的废物，是不是还有那么一点价值？”

　　“贵妃娘娘，这！”韩同莱瞪大了双眼，在乐贵妃的注视下，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腊月里的宫殿密不透风，唯有碳炉里燃碳的毕剥之声在偌大的宫室轻轻炸响。半晌，他启口道：“奴婢明白了。”旋即匆匆离开徽音殿。

　　偌大的宫室又恢复了寂静，乐贵妃望着镜中的自己，“青云，你看我可是老了吗？”
　　青云是乐贵妃的侍女，从乐贵妃初嫁圣人的时候就陪在身侧，她道：“娘娘风华不减。”
　　岁月对她确实格外宽容些，她的长女月前都新添了孙女，过了年，她就到了六十虚岁，但看上去仍像四十许人，和她差不多年岁的许贤妃、杨淑妃都见老了，唯独她操理后宫事宜，却不见得劳累磋磨。
　　“是吗，我怎么觉得我有些老眼昏花呢。”

　　青云不说话，乐贵妃不是个顾影自怜的人，但她有时思绪纷繁的时候，确实会一个人自言自语。青云就这样静静听着她说。
　　“秋收时候，陛下遣括户使往蜀川、江南、淮北三道，一共检籍三十五万户，其中有七万户是我乐氏送给蜀川使的见面礼，你说，这份见面礼，可算是厚重？”
　　她自嘲地笑了笑，“这些年我父兄一退再退，无非是盼着我与新安、新辉能过几年太平日子，可你说这太平日子，我父亲是盼不到就过身了，我能盼到吗？
　　这些年陛下打压阀阅，抬举寒人，我知道，这是天下大势，该退便要急流勇退，这我明白，可是你说裴家父子埋骨边疆，也算是满门忠烈，何以至这未过门的遗孀都要以死明志呢？啊？为什么呢？”
　　徽音殿的烛光忽明忽暗，只剩一个不再年轻的女人，穿着华丽的宫装自言自语，“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皇宫，真是这世上最无情的地方。”

　　青云急忙道：“娘娘慎言，”她端起一杯已经凉了五分的茶，“娘娘还是喝口水吧。”

　　乐贵妃推开她递来的茶盏。她心里清楚得很，就像韩同莱所说，她主理六宫十余年，不说万无一失，也算十分周全。后位虚悬十七年，她没有皇后的名分，操着皇后的劳苦，现在她和皇帝都老了，皇帝不会因为这一件事的不周全就和她生嫌隙。但这些年皇帝的硬刀子，软刀子，一刀刀割着豪族门阀的肉，无功有过的倒罢了，有功的、俯首的，他也不留情。她看着裴家父子的结局，十多年来，乐贵妃第一次感到这样的力不从心。

　　“陛下不是一直对太子不满意吗？北边还有个岐王，现下又提拔一个荆王，那就让把火烧得旺些好了。
　　青云，你明天早上，叫人去荆王府上传我的口谕，就说如若圣人叫他二人不用拜见，就也不用来拜见我了。过了回门之日，恩准他进宫向生母问安。”

　　***

　　嫁人前，崔惜之就没有幻想过红烛鸳衾的洞房花烛夜，她本就不是个喜欢胡思乱想的人，在和她爹外放做县令这些年，看了衙门公署前看了不少负心男薄命女的讼状，看多了就觉得：结婚，真是这世界上顶顶没意思的事。
　　可真到了去了外衣头饰，孤男寡女坐在榻上的时候，她又慌张了，她的手指紧紧攥着旁边的红绡帐，骨节有些微微泛白。

　　打破这尴尬沉默的是梁闻祁。

　　“崔姑娘，该剪发做结了。”
　　“哦哦。”崔惜之方才反应过来。

　　梁闻祁取下系在床头的一把鎏金剪子，然后拔下发簪，一头如墨的头发瞬间泼洒下来。

　　事关梁闻祁，崔惜之也不可能不留心，或是有意打听，或是无心听闻，对他的过往也略知一二。
　　人都说九皇子的生母严美人曾为相府歌伎，帝幸卢相府，以其貌美有宠于上，多数人在说 “貌美”二字的时候，还要强调一个“发美”，她今日看到九皇子的头发，忽有一种传闻和现实对上了的奇妙之感。

　　崔惜之其实并没有细看过梁闻祁的长相，虽然他们已经一起拜过天地祖宗，但是都是婚礼的提线木偶。

　　现在烛光之下，才看清对方的容貌，传闻中的九皇子大多以“容貌清秀”的形象出现，但其实不能以“清秀”概之，他确实眉目清俊，带着几分来自母亲的，江南水乡的婉约清秀，与多数关中男子不同。但他也不像崔惜之途径吴地的时候所见的那些狡黠气男子，他有关中男子的淳厚，看着她的时候，显得真诚纯质。

　　梁闻祁有些腼腆道：“实在惭愧，我从小就长这头又长又密的头发，实不方便但也无可奈何。”说完，他就绞下一把头发——皮毛都没伤及。

　　他这无心一说可是戳着崔惜之的痛处了，她不禁干咳两声，她在史馆做编修这两年，也不知熬秃了多少头发，一想起她那堆积如山还没辑完的善本残卷，觉得硕果仅存的几根“秀发”又要闻风而落了。

　　崔惜之也干笑道：“殿下要是匀给我些，我二人也算‘均贫富’了。”

　　梁闻祁当下就红了耳廓，“实在对不住，冒犯姑娘了。”他立即趿了鞋走到桌前，挑了一盘果子捧到崔惜之面前，“我给夫人赔罪。”

　　他这话放在寻常男子那都是不甚高明的调情话，甚至有些油腻，但是梁闻祁说的时候却是带着少年稚气，一双眼睛直直盯着眼前的人，不但不腻，反而十分真诚。
　　她确实饿了，梁闻祁这盘果子简直朝廷发的赈济粮，崔惜之看着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怨气浇灭了个干净。
　　她也顾不得往日学的规矩，拿起盘子就吃了起来，将两个腮帮子塞得鼓鼓的。梁闻祁见崔惜之吃得狼吞虎咽。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坐在桌前自己也挑了一盘吃了起来，他也真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洞房花烛，新郎新娘埋头苦吃，是他们两个都没想到情景。酒足饭饱之后，崔惜之终于感觉回了些魂。

　　外头檐上挂了一弯月，蕴着隆冬时节未化的残雪，衔了半缕雪松的清香，凉风拂面，叫人清明。
　　崔惜之斟酌开口道：“那件事，你知道吗？”
　　梁闻祁吃得要矜持斯文许多，皇家的仪礼刻在了骨子里，还有大半碟果子未吃完，他端起茶轻轻漱了漱口，“约摸知道些，不大清楚，夫人可是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了吗？”
　　崔惜之刚想开口，忽又想到今时不同往日，该处处小心才是，她摇了摇头，“我只听到人说有人跳城楼，旁的一概也不知道。陈尚仪周全，没有耽误时辰。”

　　梁闻祁轻轻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灯火辉映，八棱八角绘仙人的琉璃宫灯折射出暖红的光晕，黄铜鎏金的莲花漏传出细微的水滴之声，地龙烧得正旺，洞房的气氛随着两个人的放松，逐渐显出淡淡的旖旎与暧昧氛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