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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坠楼 ...

  •   从明德门入长安城,一路向北,过朱雀门,入皇城,走过朱雀街,就入承天门,承天门内便是大内。一匹快马夤夜背负鸡毛文书,在浓重的夜色下,入承天门,旋即消失在夜色中。
      朱雀街两旁,彩幡、红绸、艾叶、装饰停当,街上水洗数遍,一尘不染——这是皇子娶妻的排场。

      ***

      昌明坊是长安实实在在的外城区,低阶官吏、小商小贩、穷读书人常租住的地方。此刻坊中却有一间一进的小院,外停着装饰华丽的驷马厌翟车,院内立满内侍宫女,人畜俱静,无一声响动,唯有西厢内灯影绰绰。

      长河渐落,五更天也。

      姜敏月却无一点困意,她细心将凤冠博鬓的珠链整理齐整,确认无误后才松了一口气。明日,九皇子荆王梁闻祁成婚,准王妃是监察御史崔鉴的女儿,史馆编修崔惜之。史馆女编修,国朝开国以来有且只有两位,按说应当是个才气斐然的女子才是,可她眼前的这位…
      崔惜之坐在妆台前,陈淑君陈尚仪正在给她绞面。
      姜敏月觉得她有些呆气,譬如她和崔惜之讲话,崔惜之常常愣一下,眼睛盯着人眨几下,才缓缓开口。而陈尚仪又是个干脆利索的人,说话做事都风风火火又条理清晰,两相映衬下,更显得这位王妃显得不太聪慧。
      不像才女,倒像个书呆子,姜敏月这样想。

      “姜司饰,烦请你来梳妆。”陈淑君将妆台上的梳子递给她。
      “哎。”姜敏月接过梳子,对着菱花镜,细细分梳眼前女子的头发。
      好看也是真好看,她瞧着菱花镜里女子的面容。崔惜之比荆王要大上两岁,十九岁的女子和十六七岁的女子不同,褪了少女的青涩,已有了几分从容的气质。她的眉眼皆淡,淡又不寡,夜幕下映出三分冷月的清气,余下五分书卷气和两分女儿家的娇憨懵懂,她身量高身形又薄,初见时姜敏月觉得她过于素淡,看久了也顺了眼——是皇城里不常见素色美人。

      西厢年久失修的门“吱呀”轻启,一个身穿绛紫圆领内侍袍服的人裹挟着寒气而入,屋内的人骤然都冻了个机灵。陈尚仪是最先反映过来的,她疾趋到来人面前。

      陈尚仪上身微弓,立在其旁。“韩监正,您怎么还亲自来了。”

      来人扫视了屋内一圈,方才开口道:“贵妃娘娘叫我来传话,明日的婚礼,新娘从昌明坊出来,到朱雀门为止,不能有半点差池,入了朱雀门,事归礼部,就和内侍省无干。长安城百姓、胡商、年底诸国外宾陆续抵京,几十万双眼睛看着,出了岔子,你也不用再去见贵妃娘娘了。”

      韩同莱,内侍省的正监,乐贵妃心腹。

      他说得不快,声音也未见得高,听了却觉得十足压迫,陈淑君低头答是,不敢多话,语调中透着压抑的恐慌,话是说给陈淑君听的,也是给崔惜之的。

      崔惜之也从妆台前转了过来,她比陈淑君从容许多,站起身来道:“韩监正,我父亲自昨日早朝就不曾回来,今日出门前,可还能见到吗?”
      韩同莱微笑,语气也和缓许多,使人如沐春风,“崔娘子不必多心,崔御史是公事耽误在察院,不为别的,贵妃体恤娘子京城中亲眷稀少,已经禀告过了圣人,忙完公事,定能赶得上娘子出门。”
      崔惜之低头沉思片刻,“那就有劳韩公了。”
      韩同莱道:“不敢,这都是圣人和贵妃的周全。”

      荆王的婚事办得急,从皇帝说要选亲到今日,过去不过一个半月,按国朝例,女子出嫁,当由亲兄弟或从兄弟送亲出门,崔惜之在江夏老家还有个同胞弟弟,可消息还未来得及递到江夏,婚礼就赶着办了,好似非得赶在年节前办完。

      九皇子向来不是个受宠的皇子,生母出身卑微,自己也资质平平,据说还在随母亲在冷宫待了许多年,唯一拿得出手的大抵就是一张好看的脸,不过天子之子,长得好看也无甚实惠可言,尤其是身无长物只有一张脸的时候。骤然封王,虽说只是郡王,也出乎众人意料,个中缘由,崔惜之不敢细想,也不该是由她想的。

      新娘出嫁大多像提线木偶被诸礼摆布,皇家婚礼更不例外,崔惜之任由内庭女官将她装饰上繁复的翟衣环珮,最后凤冠戴在头上的时候,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她是个随着父亲做官漂泊各地,山野田头长大的,泼天的富贵压在头上,颈椎一路闷痛连着肩膀,方知官眷贵妇也不是好做的。带上沉甸甸的点翠嵌宝凤冠,便不得不挺胸抬头坐在床上,滴水不敢进,等到午时正刻,由宫女搀扶着出门。

      陈尚仪在前做先导,她身着深绿色圆领窄袖官服,头戴硬乌纱幞头巾,腰饰青玉銙带,脚下是一双乌皮官靴。“崔娘子,我再提醒您一句,出了门,行动、举止就都依照规矩,不得行差踏错半步,长安百姓、大内诸官、宗庙先祖都看着,您千万出不得错。”

      这样的话,陈尚仪已经说了数十遍,她不曾说腻,崔惜之也听腻了。“知道了。”崔惜之头戴凤冠,不方便转头,索性不动声色的答了一句,由此才知道上位者的雍容气度,只怕有服制繁复的一半功劳。

      崔惜之皱起眉头道:“我爹爹呢,他可还回来吗?”
      无人应答,崔惜之的心头不禁焦躁起来,何以大婚之日她父亲还被圣人扣下,到底是什么公事这般重要,她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一个不留神,鞋子就踩到了衣角,陈尚仪的眼神刀子一样刮过来,她一时慌了阵脚,正当她不知所措时。

      “惜之。”似一股清泉,甫一出现,恍然荡平了崔惜之纷乱的思绪。
      “爹爹!”
      崔鉴深青色的官服还未及换下,只披了一件麂皮斗篷,一路小跑出现在大门前。

      世上女儿出嫁,做父亲的大多伤感不舍,而崔鉴妻子早逝,又不曾续娶,和独女相依为命十余年,其中酸楚之情尤甚,今日眼见着女儿严妆华服,大异闺中之态,不由得生起物是人非之叹,鼻头一酸,滚下泪来。

      见了父亲哭,崔惜之的泪也不由自主流下来,可又怕弄花了妆容,忙用丝帕拭去了,余下的泪蓄在眼中,不敢流下来。

      崔惜之向前疾走,扑倒崔鉴怀中,父女俩搭上双手,崔惜之才发现崔鉴眼中布满了红血丝,心中涌起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讲起,最终说出来的却是平时语调的一句平常话:“爹爹公事操劳了。”
      崔鉴看着女儿,眼中三分不舍,三分欣慰,却又含着四分隐忧,他轻轻摩挲着崔惜之的双手,良久,“走吧,不要耽搁了时辰。”

      卤部鼓声响起,陈尚仪、姜司饰等女官内侍骑马在车前为先导。崔惜之没有族亲兄弟,圣人特遣博陵崔氏崔泓为义兄送亲于仪仗最前,这两家毫无关系,摆在以前,没有圣人出面,博陵崔氏的眼皮子也不会夹崔鉴和崔惜之这等寒门一下。
      崔惜之自此也就正式踏上了这条通往皇城大内的路。

      车内看不见外面的景色,崔惜之看不见,听觉就敏锐起来,沿途的声音不绝于耳,有寻常百姓议论皇家仪仗的,也有胡人说着不甚流利的官话,问路人汉家典仪的,亦有妇人倾慕崔泓仪容潇洒的,佛寺钟声照常响起,仪仗马蹄亦清晰可闻。

      行至庆宁、修宁两坊之间,高耸的春明楼和锦福楼上人声鼎沸,这里和朱雀门相隔不过百步,沿街的爆竹、烟花之声不绝于耳,处处有稚子欢声,妇人笑语,商人叫卖,长安城过年的热闹也不过如此。

      忽然,一瞬间,崔惜之仿佛双耳失聪,只听得周围一切人声都消失了,旋即爆发出一个汉子尖锐的声音,“有人跳城楼!”

      骨头碎裂,脑浆迸溅的声音在崔惜之的耳畔轻微而清晰的响起,慢放而扩大上百倍,在她的脑子里轰然炸裂。

      一时间,欢声笑语全都消失,惊恐的尖叫声、孩子的啼哭声、议论声、谩骂声充盈在她的耳廓。

      “来人护驾!”陈尚仪的声音盖过周围嘈杂的人声,刀剑出鞘的锐鸣裹挟着寒冬的风雪卷入车内。

      “你,立刻脱下衣服来盖住这人,务必将脸盖严实了!你们两个,将这个人从金光门直接抬到大理寺,不要走朱雀门!”陈尚仪迅速分配内侍的任务,她一夹马腹,疾驰至惊慌失措的崔泓面前,盯着他道:“崔公子,未时三刻只差两分,进不了朱雀门,我二人都是‘死’字。”
      崔泓犹勒马无所措手足,“陈尚仪,我…我我…”
      “快走!”陈尚仪拼着力气狠狠吼出这两个字,崔泓的马都被惊到,扬蹄就带着侧身的崔泓往前疾驰。崔泓连忙拉住缰绳,险些坠下马来。

      车内的崔惜之什么都看不见,厌翟车前的四匹骏马受惊嘶鸣,御用驾马技艺高超,堪堪勒住马不曾让车奔逸而去,但这也让车内的崔惜之东倒西斜不能稳坐,她既要护住凤冠不能落地,又要警惕身上的零碎环珮一个都不能震落,手忙脚乱之下失了平衡,向前扑去。

      北风恰巧卷起窗帘,崔惜之前扑中骤然瞥见窗外之景:

      跳楼的,是个身着嫁衣的女子,赤金凤冠、深青霞帔,仰面倒在厌翟车旁,头骨碎裂,迸溅的鲜血犹如血泪,纵横在她圆睁的、死不瞑目的双眼上。

      崔惜之觉得浑身如坠深渊,天旋地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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