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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王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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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头楠木斗柜上点了一炉帐中香,香甜软腻,烛火隔着红绡帐,隐约露出一轮光晕,梁闻祁吹熄了床头的最后一盏灯,屋里顿时晦暗下来。
月辉从琉璃窗透进来,月下的女子有着疏淡的眉眼。
梁闻祁微微失神,他有些冷意,不知该如何开口时,他看见面前女子的眉毛微皱,又或是她存心想要掩饰,低垂的眼睫毛微微颤抖。
“我,”崔惜之犹豫着,“我有些害怕。”关了灯,晦暗的屋子便添了几分冰冷的氛围,她看着满屋艳红的装饰,间或有金光从鎏金器皿上忽而一闪,坠楼女子可怖的面容便又出现在她的眼前。
可话说出口,她却察觉到了其中的歧义。
她脑海开始不合时宜地翻起从前看的些香艳戏文来,想着这话是闺中调情常见的,那些色中饿鬼的书生听了要更饥渴难耐了。
崔惜之心里暗叹,连带着想起自己之前那句语带机锋的“均贫富”,“你可真是故纸堆里扎久了,嘴都变笨了。”她暗骂自己。
不曾让他想到的是,梁闻祁听了这话,却像松了口气似的,原本有些僵硬的肩膀松了下来,月华流泻在银白丝绸里衣上,显出几分清冷的峭拔来。
他道:“我也觉得不合时宜,这新婚夫妻,既太累,又太生疏。”
他好像是十分实在的,会错了意。
“要不睡觉吧?”梁闻祁说得十分诚恳。
崔惜之被今日诸事折磨得又累又怖,听了他这话如蒙大赦,立刻便躺下把自己裹进了被子——她总感觉留在被子外面的地方有鬼要来咬她。
从小就这么想,现在更甚了。
疲惫的倦意很快席卷了全身,半睡半醒间,她感到被子被掀开了一角,一个清瘦的少年身体不着痕迹地,又恰到好处地保持一点不远不近的距离,躺在她身边。她侧过头,闻到梁闻祁身上淡淡的冷香味,来不及想些什么,便沉沉睡过去了。
***
梁闻祁从床上起来的时候,还不到辰时,天刚擦亮,还带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他随意搭上一件大氅,看着床上女子的面容——崔惜之还在熟睡,他走出门外,魏鸿书已经在门前候着他了。
“殿下怎么这么早就醒了,不再睡会?”
“习惯了,睡不着了。”梁闻祁道,他一边说一边穿过拱门,走过□□,最后在后花园鱼池旁的一丛竹旁停了下来,竹下有一个一身桃红色衣衫侍女正在煮茶。见到他们二人,忙起身道:“参见殿下,见过魏总管。”
梁闻祁对着她道:“你先下去吧。” 侍女闻言便退下了。
拱门边沿处留了的桃红百褶裙的一角。
魏鸿书看见,悄无声息的转向梁闻祁,“殿下。”
梁闻祁盯着那桃红衣衫的一角,微微皱眉,旋即靠坐在旁边黄花梨软靠上。从旁边的茶桌上拾起一盏酽茶。他道:“泡得很好这不是,比东宫的手艺还要好上几分。”
魏鸿书心领神会。
他说的声音清亮,脸上的表情却是恹恹的。日光穿过绿竹,在他脸上打出一片斑驳的杂影,透出几分漫不经心的傲慢。
很少有人看见过他这个样子,魏鸿书算是其中一个。
魏鸿书向梁闻祁靠近了一些,“遣人连夜去大理寺打听的消息,刚刚才回来。死的是御史中丞岑岚的女儿,小裴将军的未婚妻。放她上朱雀门城楼的守将蔡兴昨夜拿下了诏狱,已经招供了是他放这女子上去的,陛下震怒,当晚就亲自下旨将蔡兴腰斩于菜市口。对外只说是一个疯女人神志不清,跳下城楼,守将监察不力,失职以军法论处。”
梁闻祁冷笑道:“这个说辞编得可太没有水准,朱雀门的守将也是个疯子吗?那这长安城倒是人尽皆疯了?”
魏鸿书皱眉道:“殿下慎言。”
梁闻祁倒是不为所动,“这蔡兴是什么来历?”
“宣武二十五年从军,转历黔中、岭南,后随老裴将军往朔方,因其孔武,补到老裴将军身边做侍卫,淳熙十三年,由老裴将军举荐,做了城门守将。”
梁闻祁默然,轻轻捻了捻手上的茶盏,半晌道,“老裴将军是个重情义的人。”
魏鸿书刚想开口,梁闻祁又自言自语道:“可他没有好下场,重情义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魏鸿书默然不语,北风忽起,吹动他深青的阔袖圆领袍,勾勒出他略显瘦削的身形来。
梁闻祁道:“那岑岚呢?”
魏鸿书答道:“岑中丞及其妻子现被关押在大理寺,听候圣人的发落。”
梁闻祁道:“这么说,小裴将军边疆战死,确有此事。”
魏鸿书道:“应该不假。”
梁闻祁道:“边庭战事,迟早是要叫长安城知道的,倒不是说一个皇子的婚礼就能粉饰些什么。”他叹了一口气,“‘丈夫殉国,女子殉情’,这个故事,可远比皇子成亲要可听得多。”
梁闻祁深叹一口气,料峭的寒风吹起他的衣袂,连带着未曾挽就的头发在风中轻扬,他抬手将自己的头发盘成一个髻,一根发簪也不用就稳当端正地立在头上,他从小就在和自己这头过分长过分密的头发做斗争,久而久之练就了徒手盘发的技术。
魏鸿书在旁边瞧着有些无语,外界都说九皇子资质平平,但他看这手盘头的水平倒是和宫里的梳头娘子不相上下。他道:“殿下,外面太冷,不宜久留,还是回去用早膳吧。”
***
崔惜之是被人叫醒的,梁闻祁前脚刚离开,后脚她就被一双手摇醒了,迷迷糊糊中睁开睡眼,看到一个三十来岁女人的面容。
从被选为王妃开始,她就和宫里的女官打交道,陈尚仪、姜司饰、董司珍……凡是她叫得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都在脸上写着不约而同的相似点,崔惜之把这种相似点总结为:紧绷的干练。
眼前人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道:“王妃娘娘,按规矩,殿下醒了,您也要起身了,您当和殿下共进早膳。”
崔惜之睡得正香,迷迷糊糊中嘟囔了一句:“你是谁?”
“小人赵晴芳,荆王府内院掌事。”
崔惜之翻了个身,面朝墙壁,“我再睡会,马上就起,成吗?”
她还没反应过来,身上一凉,被子就被人掀开了。
“嘶,”崔惜之被冻了个机灵。她无奈,只好爬起来,身体起来了,脑子还没醒,她晃晃悠悠走到妆台前坐下,弓腰驼背地坐着,等着侍女给她打洗脸水。
赵晴芳的声音又在她身后响起,“王妃娘娘,您身为王妃,王府小君,该时刻注重自己的仪容,坐着便要有坐像,切不可萎靡不振。”
崔惜之紧皱了眉头,之前她和陈尚仪学规矩的时候,也没有细到洗脸的时候该怎么坐,她不理解,刚想辩驳,看到赵晴芳那张冷硬的脸,话又吃进了肚子里。
“行。”
洗漱完,就有梳妆侍女来给她梳妆,国朝女子喜爱带冠,梳妆侍女端上来一顶发冠,崔惜之细瞧了,是一顶铜胎鎏金的翟冠,冠上前后左右中五只翟鸟,鸟喙衔着安南进贡的鸽血红宝石。
侍女替她带上,本就劳损的颈椎不堪重负。
铜冠不比金冠,内造局用起铜来从来都是用料扎实,力求繁复精美,不是有心争宠的嫔妃或是不知深浅的新人,鲜少有人用铜冠。
崔惜之的肩膀都被压沉了半边,“太沉了,换个成吗?”她哀求道。
赵晴芳不为所动,“娘娘,快些,别耽误用早膳了。”
崔惜之欲哭无泪,她原本就在史馆日日辑书,颈椎本就年久失修,昨日又戴了一日的凤冠,早就不堪重负。
她既不敢和内廷女官明着较劲,就只好将脖子从左至右划了一道圈,发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声响。梳妆侍女从没见过这种动静,吓得梳子都掉到了地上。
赵晴芳拾起梳子,“翡翠的,没摔坏,插上做个压鬓。”
***
“朝晖,那碟子帮我取一个过来。”
梁闻祁走进门时,看见崔惜之一脸麻木地指挥身边的侍女取碟子。
“这是怎么了。”他走进低头一看,才看见崔惜之头上带了一顶极为精工华丽的翟冠,身上穿一件鹅黄牡丹暗纹锦缎大氅。
他一瞧,就知道的内廷的审美。
赵晴芳见梁闻祁走近,叉手为礼,然后对崔惜之道:“殿下前来,王妃需起身行礼。”
崔惜之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参见殿下。”
“免了免了。”梁闻祁忙道,他看崔惜之起身甚是艰难,他本也就不是个拘礼的人。
崔惜之抬起头来,见他穿了一身浅青色暗云纹圆领窄袖袍,头戴硬乌纱幞头巾,腰间是一条银扣的蹀躞,这件衣服放量小,因而显出他清瘦的腰身来。
“这才是人该穿的衣裳嘛。”崔惜之在心里暗暗道。
梁闻祁长得不俗她早就知道,身边跟着的一个宦官竟也有几分气度,看上去约摸三十上下,着深青内侍官服,王府官按国朝不成文的规矩算作“左官”,服制与内廷有所不同,没有内廷服制那样衬人气质,多数人穿着都显得拖沓,唯独他穿上比崔惜之见过的多数内官都更显沉静内蕴。
“中贵人是?”崔惜之对着他问道。
“回王妃娘娘的话,小人魏鸿书,奉命勾当荆王府诸事。”
崔惜之点了点头,记住了这位魏总管。
她便伸手去夹桌上的菜。
赵晴芳忙上手制止,“王妃不可,殿下还未动筷,您不能先动。”
崔惜之心里这团火烧得煎人,又不敢发作,只好看向梁闻祁。
梁闻祁闻言,忙夹了一筷。
郎君倒还能算是个人。
往常吃早饭,崔惜之总要叽叽喳喳和崔鉴讲些所见所闻,现在她知道,说必是不能说的,便默默小口小口的吃起饭来。她平常是个最爱吃东西的,现下皇家御膳,她吃着也没什么香味。
只有面前一碟水晶虾蓉饺还略有几分风味,连吃了三个,正当要要夹第四个的时候,赵掌事的手就伸到她面前了,“娘娘,食不过三,这道菜,您不能再夹了。”
崔惜之是彻底罢工不想干了,她将筷子向桌上一摔,心道:这王府,忒欺负人了。
正当她想要和赵晴芳议论的时候,赵晴芳的眼刀已经飞到了崔惜之面前。她一句话也不说,只用一双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崔惜之,不动声色间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威严来。
这才叫威压。
崔王妃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在赵掌事面前灰飞烟灭了个干净,她知道要是硬碰硬,王府今日的丑角就是她自己。
正当她看着面前这碟虾饺暗自惋惜时,梁闻祁开了口,“今日,陛下公事繁忙,免了拜见,既无事可做,夫人可有什么安排?”
崔惜之闻言,略一沉思,道:“我想回史馆当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