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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H 省被大海环绕,是一个雨量丰沛、温暖潮湿的地方。在北方人固有的印象里,这里纬度低,阳光直射,应该是终年酷热才对。然而并不是。只有最南边才终年高温,其它地方,因为多雨和多风,四季也是分明的,夏天总是伴随些许的湿润,晨间和黄昏的风带着水气,凉丝丝的,不像北方的夏天,热得那么暴烈和纯粹。
      玉锦的寓所,离海边只有四五里地,傍晚的时候,她常常到海边去,把时间都花在那里,看夕阳在海平面上一点一点坠落,天空中霞光万道,像是施了魔法的调色盘,然后光线渐黯,海水成为朴素的黑色,几颗寂寥的星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在淡蓝色的天幕上眨眼,这是北方人初到南方时最痴迷的画面。
      虽然已经相隔千里,但初到海平时,往事也会像虫子一样不屈不挠地从心底爬出来。
      她已经年过30,按理说,应该是一个较为成熟的年龄,毕竟三十而立嘛,可回想起奶奶和她的种种,她仍然会泪流满面,心底涌起的,是一种复杂不堪的情绪。
      她没有办法去准确地解释,那种相依为命的爱,为什么也是密不透风的牢笼。别人的家庭是怎样的?她搞不清楚,好像身边也没有多少这样的,每家都有每家的故事,完全没有可比性。
      可以确定的是,奶奶走了,亲人没了,但是,另一面,牢笼也敞开了大门。
      从此,她是一个自由人。
      在北方那座四季分明的省会城市里,研究生毕业的玉锦在一家媒体机构找了份工作。
      这个时候,朱朱已经在美国的教堂里缔结了婚约,对方是华裔,她给玉锦发过来一些邮件,附上夫妻两个在安大略湖泛舟之类的照片,生活很是惬意舒服,方载毕业后留在了上海,和玉锦之间不再有音信。
      玉锦单身一人,时常觉得自己像是天地间的一只蜉蝣,无所依存,飘飘荡荡,她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工作当中,不是在采访,就是在去采访的路上。
      工作第二年,她就拿到了一个省级新闻大奖,当然,这种奖项都是集体的,但玉锦彼时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能参与到这种重量级大制作中,本身就是一种实力的体现。风头这么劲,自然大活儿更多了,玉锦被指派为几家省直大单位对口采访的记者,俗称“跑线儿”。
      这样,在一家省直单位宣传处工作的李哲,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走到了玉锦面前。
      李哲是博士毕业,单身,长玉锦五岁,相貌俊朗,再加上公务员身份的加持,自有一番成熟稳重的气质在身上。
      玉锦自小无父,无兄,对这样的男人天然地会多萌生出一些好感来。
      最初的心动,源于一次采访。
      那时,她和李哲已经合作过几次,每次有什么采访任务,李哲总是亲自带着玉锦的摄制团队下去,看玉锦小姑娘家家的,活泼却娇弱,李哲也时常帮她提设备拿话筒,甚是相熟。
      一个晴朗无风的秋日,李哲带着玉锦和她的摄制团队,去市郊采制一条专题。到了傍晚六七点的光景,恰好任务完成,玉锦正准备打道回府,李哲却执意要带她们去乡间一处特色风味饭馆吃饭。一到了饭桌上,玉锦的团队里,摄像大哥和灯光师傅们就放飞自我了,半推半就地,把酒水点了好几样。
      李哲是不喝酒的,他点菜布茶都极为周到,但偏偏滴酒不沾。摄像大哥喝得脸蛋红彤彤的,搂住李哲的肩膀,说:“李主任,你们机关的人,哪儿有不喝酒的,不喝酒怎么能提拔?你是逗我们的吧。”
      李哲拍拍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笑着说:“我对酒精过敏,喝不到三杯人就要倒。再说,我今天是服务的,你们喝好就对了。”
      摄像大哥喷着酒气说:“那行,今天就委屈你,陪我们这妹妹喝点饮料。玉锦,我们就放肆了哈!”
      玉锦不好说什么,影视行业看似风光,其实是蛮辛苦的,10个摄像,10 个有职业病,僵硬的肩膀和老腰,经年累月紧绷的神经,都让人寻着点机会就想释放释放。于是她笑着点头,说:“你们喝,我和李主任负责把你们带回去。”
      席上更加兴奋起来,又开了一瓶白酒,几个人开始划拳,越战越勇,颇有些刹不住车的样子了。
      坐了一会儿,玉锦觉得挺无趣,索性走到户外去透透气。乡村饭店里生意十分地好,几个伙计端着餐盘在大红灯笼映照下的回廊里不停穿梭,一只胖墩墩的黄狗在廊下睡得好死,听到很大的响动,也只把眼睛离了一条细缝,魂不守舍地瞄一眼,便又昏睡去了。又有醉醺醺的客人从包房里走出来如厕,经过玉锦身边时,硬扶了栏杆,递过来肆无忌惮的目光。
      玉锦正在犹豫要不要回包间,继续忍受那几个男人声如洪钟的划拳声的折磨,身后却突然传过来温和的男声:“周记者,别在这儿了,附近有个好地方,我带你去走走吧。”玉锦回头,李哲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身后。
      玉锦点头,两人便一起沿着乡下的青石板路往前走。
      “李主任上班几年了? ”跟李哲相比,玉锦显然属于话多的那个,她一边轻快地追着自己的影子,一边没话找话地问。
      “刚满一年。”
      “跟我差不多,不过,我是研究生毕业,李主任可是大博士啊。”
      “虚读几年书而已。对了,我还不是主任,你叫我名字就好。”李哲微笑着。
      玉锦暗自吐舌,“我可不敢,还指望您以后多关照,多给我提供点新闻线索呢。”
      “那自然没问题,你来报道得多了,我这个口不是也亮眼吗? ”李哲半开玩笑地说。
      玉锦不住地点头,“那我以后就放心大胆地多给你打电话啦。算起来,咱们都刚入职场不久,你是真的滴酒不沾吗?男人不喝酒,有些场合是不是不太方便?”
      “怎么说呢,会有一点影响,但干得怎么样,归根结底不是靠喝酒。而且……”李哲停顿下来,身子往旁边让,引着玉锦越过一处坑洼。
      “什么?”
      “而且我觉得,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多余的东西,我一点不会强求。”
      月光洒下来,照着李哲线条清晰的脸,他的表情安静而笃定,那是一种读书人的斯文和澄澈。
      玉锦忍不住点头,“强扭的瓜不甜,就算是蘸上老干妈吃了,也终究没什么意思。”
      李哲一下子笑出了声,“高见高见!周记者观点果然独树一帜!”
      玉锦扁扁嘴,“你叫我周玉锦吧。两个职场新人,也刚换掉菜鸟的羽毛没有几天,就不用互相吹捧了。”
      走着,说着,青石板路上,行人越来越少了,两边的景逐渐荒芜起来,玉锦却也并不害怕。原本,陌生的场景,路边密植的白杨,一个女孩子应该是心存防备的,但有李哲在身边,她颇觉得心安。慢慢地,乡村的灯火越来越远,再遇到坑洼的地方,李哲突然把手递过来,玉锦只好握住,这是一双干净温暖、根节分明的大手,小拇指的指根处磨出了薄薄的茧子,那是还保持着书写习惯的人独有的痕迹,玉锦禁不住心神一荡,一个爱书写的人,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吧。她在黑暗中忽然莫名地觉得脸热,是了,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谁会不喜欢斯文而洁净的人呢?握着那只手,她的步子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越过一片高大的树林和几处荒芜的农宅,夜色被陡然撕开,玉锦忍不住发出惊叹。眼前,一轮满月悬挂在深邃幽蓝的天幕中,清辉寂寥如水,照得四野分明。一条小河从远处曲曲折折地流过来,冲破杂草和荆棘的束缚,绕着河石喧腾嬉闹片刻,又欢喜地流向不知名的远处。河面在月光的照耀下,如同碎银万两,波光瑟瑟。四周都是自然的声音,水声,风声,虫鸣声,杂草摇动声,除此之外,再无半点声息。玉锦觉得这一幕很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但细想一遍,却杳无踪迹,可能是在梦中吧,又或者,是很久很久以前读过的古诗文中,天地旷达如此,令人俗念顿消。
      李哲长身玉立,在夜色中愈发显得挺拔。他突然回过头来,眼睛里也像是映进了万千月辉,微笑着对玉锦说:“今天,是农历十五呢。”
      玉锦也笑了,点点头说:“怪不得。”
      其实,玉锦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但她很快乐,内心充盈着喜悦。站得久了,虽然是晴朗的好天气,到底是10月中旬,夜风已凉,李哲把夹克脱下来,递给玉锦说:“披上吧。”
      一种男人身上独有的味道袭过来,玉锦赶紧摆手,“不用不用。”
      “来吧,别凉着你这小身板了。耽误了片子,我可吃罪不起。”
      李哲笑着把衣服给玉锦披上。
      那天晚上,回去的路仿佛近了许多。玉锦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低头走路,李哲始终离她只有半米远。月光从树梢洒下来,把乡村的小路照得半明半暗,他们的影子不时重合在一起,像是两个热情拥抱的人。
      那一夜,摄像和灯光师傅喝得酩酊大醉,没有人再问起玉锦席间和李哲一起消失的事儿,玉锦也像多了一桩小秘密似的,因为不为人知,所以这一段小插曲显得尤其美好。
      再见到李哲,是在两个月后,入冬。这中间的两个月,他们没有任何沟通和联络,玉锦忙片子忙得昏天黑地,偶尔想起那晚的月色,那晚的人,只觉得恍然如梦,跟她沉闷而忙碌的生活,根本就来自于两个平行的宇宙。看到穿着深灰色呢子大衣、戴着浅灰色羊绒围巾的李哲站在路边,明明是翩翩男儿郎,却穿了最板正的衣服,温文中透着干练,拘谨中又带着强大的自信,玉锦突然一下子就理解了,为什么那么多人在等着“上岸”,原来“上岸”成功就是这个样子啊。
      李哲快速地给她拉开车门,玉锦下车,忍不住开玩笑:“你今天这身打扮可不敢劳驾,看起来至少也是处级以上。”
      李哲笑着说:“给周大记者服务还论什么级别,都是你的小兵。”
      他本来气质有些疏离,见了玉锦却也情不自禁地说笑起来。
      这是一次典型人物的报道。新毕业的几个大学生在城市里生活几年,被日复一日的房贷、堵车和噪音击溃了打拼下去的勇气,他乡容不下肉身,于是回到故乡释放灵魂,在一处僻静的深山坳里种树、养鱼,养鸡养鸭,没两年,居然腾出了一番喜人的气象。
      这一天的采访,其实不是正式的,因为对要报道的对象一无所知,所以想先去看一看,算是“踩点”,车上只有李哲和玉锦两个人。
      北方的冬天是很善变的,早上走的时候,天色还算是明亮,走着走着,不一会儿,光线就黯淡下来。
      “怎么这么冷,不会是要下雪吧?”玉锦嘀咕了一句。
      “昨晚特地看了天气预报,没有说要下雪呀。”
      玉锦打开保温杯,一口一口地呷着热水,闷闷地说:“预报嘛,预料着报一下,就是今天给明天的事算命,做不得准。”
      李哲的嘴角禁不住上扬起来,在他沉闷甚至是压抑的生活当中,玉锦绝对是一个例外,这个女孩子可太有意思了,爽朗大气,很能吃苦,说话有时候古灵精怪的,还时常能蹦出一些小金句,总之,跟他周围的人完全不一样。跟她在一起,他觉得很轻松。
      李哲快速调了一下车内空调的温度,热气以更大的功率被发散出来,“我们争取早去早回。”
      其实要去的地方不是太远,有现成的高速公路,下来之后,再有很短的车程就可以到目的地。李哲加大马力,车子在黛青色的山间行驶,很快驶上高速公路。
      天色越发阴沉,不久,被玉锦言中,细碎的雪粒和着小雨点飘落下来,渐行渐密,打在前玻璃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下雪了呀。”玉锦将车窗开了个缝隙,雪粒一下子扑进来,落在她的脖颈处,“啊,凉!”她笑着,合上了车窗。
      真是小女孩,李哲笑了一下,心里没来由地,忽然羡慕起那雪粒来,它何德何能,居然也有这样旖旎的待遇……
      高速公路显然已经不是好去处,李哲稳住车速,从最近的出口驶出来。
      省道绵长而蜿蜒,大概这实在不是出行的好日子,路上的车很少。李哲暗自绷着一口气,他不是专业的司机,应对复杂的天气还缺少经验,本以为今天不用拍摄,哪怕是阴天也没关系,谁知道还下起雪来了。
      “要不是领导催得急,真不该这种天气出来。系好安全带了吧?”他叮嘱道。
      “那当然,我是很惜命的。”玉锦笑嘻嘻地,她特意这样说,是想缓解一下李哲的紧张情绪,果然,一旁男人脸部的线条松弛了一下:“难为你总是这么乐观。”
      “不乐观怎么行,天天愁眉苦脸会变丑的。”
      “真的?”李哲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颊。
      这个小动作当然没有逃过玉锦的眼睛,她十分得意,品评道:“你还好,不用担心。”
      李哲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机关沉闷得很,天天文山会海,有加不完的班,而且还很枯燥无趣,早知道这样,毕业的时候我就去高校了。”
      “各是各的路,现在也不错。你只要多想让自己开心的事,日子就没那么沉闷了。”
      他们聊了一会儿,玉锦迷迷糊糊地歪在一边,睡了过去。
      李哲看了一眼她的睡颜,把速度又降了一些,暗想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玉锦安全送到目的地,再安全送回家。
      雨雪在地面上覆盖了濡湿的一层,车驶过一座涵洞桥的时候,车身忽然不受控制起来,原来,没有土地的支撑,桥上温度是降得最快的,已经在很短的时间内结出了薄薄的一层冰,李哲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上桥时失了防备,车速未降,导致车子打滑,向路中间的护栏冲去。
      在李哲的惊呼声中,玉锦已经醒了过来,但她还未来得及看是发生了什么,车头已经在护栏上重重地撞了一下,旋即车身如酩酊的醉汉似的,开始360度旋转,紧接着发生了第二次、第三次碰撞,玉锦的头碰在车窗上,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是在路边,自己正靠在李哲的怀里。车子斜靠在一边,车头损毁得不成样子了,丝丝缕缕的轻烟正在往外散发。雨雪已停,北风吹在脸上,像刀一样凛冽,气温冷得可怕。李哲正在打电话,似乎是在给救援的人描述具体的位置,见她醒来,他悲戚的眼神一下子重新有了光彩。
      “对不起,对不起,救援队已经出发了。”他抱着玉锦,一遍又一遍地说。
      “我没事。”玉锦只觉得头上火辣辣的疼,她抬起手想摸一下,才发现手臂沉重,原来身上盖着的,是李哲的深灰色大衣,身下也垫着汽车上的椅垫,李哲把她包裹得严丝合缝的,连围巾都拿下来给她裹在了脖子里,而他自己身上却只有一件单薄的毛衣,天寒地冻啊,北风嗖嗖地往毛衣的缝隙里钻,他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玉锦挣扎着坐起来,把大衣给李哲匀了匀,他们就这样默默地紧靠在一起,等候救援。时间仿佛静止了,旷野里寒鸦的叫声都格外清晰,有车从远处驶过来,他们都默契地探出头,伸长了脖子,待车子经过时,看清是普通的行人,他们又坐回去。
      玉锦忽然想起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问李哲:“我没破相吧?”
      李哲满脸愧疚,玉锦瞬间紧张起来,她的头现在哪儿哪儿都是疼的,手机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手边能照一下的东西都没有,李哲却说:“没有,但是头上流血了,还不知道伤得怎么样。如果你有什么事,”他顿了一下,定定地说,“你放心,我不会不管你的。”
      “怎么管?”玉锦迷迷糊糊地问。
      “……我可以照顾你一辈子。”
      玉锦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问道:“如果我没事呢?”
      李哲怔住了,不明所以,玉锦又问:“你说呀,如果没事呢?”
      冰天雪地中,李哲拥着她,忽然脑中亮光闪过,眼框酸楚,泪水快要夺眶而出,嘴角却是含着笑的,他说:“如果你愿意,我也照顾你一辈子!”
      玉锦的眼睛瞬间模糊了,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热热的。她静静地看着这个男人,忽然觉得天地契阔,心静如水。
      救援队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冻得半僵,被抬到救护车上,这个时候,玉锦才发现,李哲的裤腿已经被鲜血浸湿了,他们被以最快的速度送到附近的医院,检查之后,玉锦是头部的皮外伤,李哲全身多处有伤,腿部骨折,反倒比她更严重一些。
      等他从手术中醒来,看到自己打着钢钉的腿,还有床边的玉锦,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如果腿瘸了,我说过的那句话就自动取消吧。”
      玉锦摇头,“君子要言而有信。”
      “你别傻了。再说我好像也不是什么君子。”
      “是不是都没关系,我们好歹也算是生死之交了,我好不容易逼你说出那些话,你休想以任何理由甩掉我——”玉锦嘟着嘴嚷起来。
      嘘——,李哲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一把抓过她的手,捂在自己心口上,闭着眼睛笑起来,笑声牵动伤口,他皱着眉,还在笑。
      病房里有浓重的消毒水味儿,雪白的墙壁,笨重的氧气瓶,实在不是什么浪漫之地,可玉锦的心却荡漾着,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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