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茶白酒香

8、心魔

　　萧金城道：“我有办法帮他。我要与他通识，你同意否？”

　　凌音脸上浮现犹疑之色。
　　通识，是一种精神连接的手段，只有造诣很高的修士能够、敢于用此手段于治愈，而非……折磨拷问。哪怕应河也因不深谙此道，不敢轻易尝试。

　　就凌音所听传闻，通识也许确实会帮到走火入魔之人，但他并未听说过此法真实有用的案例。这也难怪，毕竟他与修仙界实际接触不多。通识的危险性自不必说，所以凌音犹豫了。
　　这位林氏女修，自然很强大，他也隐约感觉到了此行三人领头的并非那位陆姓修士，而是她。可……究竟强大到何种地步呢？而如果这次拒绝，又会不会错失极大地帮助到弟弟的良机？他……该不该相信她呢？
　　就在这时，萧金城向应河微微一点头。
　　应河顿时心领神会，又不由得有些怔住。
　　萧金城朝他淡淡一笑。

　　应河略一沉吟，向凌音果断开口道：“凌兄不必担心。此人实际曾是天道门尊主，萧金城，我是她的弟子应河。其实传闻并不全部可信，她并未修为尽毁，只是因为一些原因下山来的。”他说得含糊，“进行通识绰绰有余了。请相信我们，师尊既然已答应，便定会全力以赴，无关钱财，也会有分寸。”

　　语毕，一个凌音，一个兰尘香，都被这重磅消息炸晕了，足足五秒呆呆定在原地，说不出话。

　　凌音又是惊又是喜又是疑又是忧，惊的是他还真请了个半神回来，真真像在做梦一样，要不是萧金城下山，他这辈子也不可能接触到这个传说一般的人物；喜的是他的弟弟可能真的有救了，他也难掩激动；疑的是他不明白既然之前用的假名，为何现在又决定揭示身份；忧的是他怕他们别有用心，诓骗他以达到什么目的。
　　兰尘香则在想方才听到的话本，双目放空，眼神空洞。

　　凌音一回过神来就把目光放到了正发呆的兰尘香脸上，欲言又止。
　　应河：“……这不是我们的私生子，他只是个同门的小兄弟。”
　　其余之事，也莫多打听。
　　凌音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低声道了歉。

　　“若你不信，我也没法证明呀。”萧金城笑道，“只是我这人很相信直觉，有时候直觉比严谨推敲还准。我想做，就做了，这么做的原因比较难解释，可能过段时间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了。”
　　凌音点头，没有说话，半晌郑重道：“萧宗师，愚弟……便拜托你了。晚生感激不尽！”
　　萧金城道：“好。”

　　她向凌玉走去，其余几人退向一边。
　　萧金城在凌玉前半米左右距离盘腿坐下，闭上双眼。

　　兰尘香忍不住小声嘀咕：“就这般！不用画个阵法啥的？”

　　应河并未回答，在想刚才她那番话。他知道，这番话并不是随口闲扯以回避疑问，其实基本上都是真话。
　　应河咂嗼一番，在心底轻笑一声，道：“不如我们去外头等着吧，别打扰他们。”
　　凌音犹豫几秒，还是向门帘走去了。三人退出房间。

　　应河走在最后，像从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回头看了一眼萧金城。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只能看到她后脑勺上颇为不羁的高马尾，和束在头顶的流光溢彩的发扣。应河沉静地看着她，目光变得很温柔。

　　萧金城总是那个保护者的角色。不管是不是天道门的尊主，她都要安排整个修仙界，保护天下人。

　　应河很确定萧金城不知道他的心意，如果他不说，不表示，她就必然永远都不知道。

　　应河收回手，撩起的一角帘子落下，将萧金城的背影彻底遮住。

　　走火入魔啊……
　　修士因为什么东西，或是感情，或是不解，把自己困住了，走不出来了，就会走火入魔。

　　走火入魔也是一次直面心魔的机会，可能会很痛苦。它无疑是修士的一场难，也是一件好事。若是熬过这一关，别的且不提，对修行就有大益。

　　应河和兰尘香坐下，凌音准备去倒茶。应河突然开口道，“你不必担心。师尊她有经验，曾用此法将一走火入魔这人神识唤回。”

　　凌音微微愣住。

　　应河神情坦荡，说了五个字：

　　“那个人是我。”

　　*
　　萧金城正缓缓向深渊下沉，很轻柔，像羽毛飘在空中般。意识是深不见底的黑洞，不知什么时候落到头，又或许下一秒就到地了。
　　终于，她被黑暗包裹着下坠到了底部，唯一微微发着光亮的地方。

　　“你是谁？”

　　一个人影从黑暗阴影处走上前来，身形越来越清晰，最后是才是脸。他站在明暗交汇处，被阴暗舔舐着。他的五官正是凌玉，眼眸极黑极深，像另一个黑洞。

　　萧金城并不回答，而是转身看向身后。

　　一片柔和的白光打出一块圆形，一个人端坐着沐浴在光里，他身前是一把琴，他伸出手抚过琴弦，开始弹奏。他头顶的黑发蕴着光一般，他垂着双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一块阴影。不知从哪落下一朵白玉兰来，正挂在他的发间，如一幅画。

　　他弹的乐曲，萧金城并未听过，兴许是自己编的。曲子婉转悠扬，听着容易发怔，感觉宏大如遥远的雪山之巅，又渺小如一滴雨水落进水洼。
　　凌玉有些呆呆的，好像已经忘记了萧金城的存在，只自顾自唱起来：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波噎满喉，照不尽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挨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那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1】

　　琴音仍如汩汩溪水流淌着，萧金城眨了眨眼，开口唱道：

　　“数不清年少咳血有几口，忘不掉不了情音绕心头，醒不来酣梦沉沉贪不够，想不尽命运无常何所求。山河一起走，黑发到白首。”

　　萧的身后，拨弦声渐稀，最后一音也悠悠停下了。
　　“你唱得不通。”凌玉黑洞一般的眸子钉着萧金城。

　　萧金城微笑起来：“哦！哪里不通？
　　“我分明唱的是一曲闺怨，你接的是甚么？你唱的是哪个？”
　　“哦！”
　　“无意沉酣梦，何处不了情？你唱的分明是……”

　　凌玉不说话了。
　　“闺怨？你为何唱它？为哪一个姑娘么？还是为天下春困锦屏人唱的呢？——对着你哥哥，可什么意思呢？”

　　凌玉双眸睁大：“你……”
　　“可真只是闺怨么？”
　　还是你自己呢？

　　被一束光沐浴着的男子缓缓抬起头，温和一笑，慢慢被阴影吞噬，消失在黑暗里，好像从不曾存在过。
　　凌玉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用漆黑的眼直直地看着萧金城。
　　“你当然懂得我唱的什么。”萧金城淡淡地笑着。

　　“……”
　　唱词当然不通，因为对象被换了。他唱的不是闺怨，而她唱的是他的心声。那是他真正想说的话，不是春困情思，而是他的心魔。

　　“……你什么都懂？”
　　“不。我只隐约感觉你和方才弹琴那人的羁绊很深，感情很乱，你的心魔因他而生。”萧金城注视着脚边那一块圆形的光晕，“这里不是你的识海，只是你识海中的一座孤岛。仅此而已。”

　　凌玉走到光晕的边缘，依旧深深注视着萧金城。
　　萧金城突然道：“你下去吧。”
　　凌玉看了一眼光晕，又看着萧金城。
　　“……你呢？”

　　“当然是在这里等着了。我接了你哥哥的委托，现在跑了，怎么跟他交待呢？”
　　“你不下去？”

　　萧金城笑了：“啊！我徒弟走火入魔，我‘下去’了的。你也是我徒弟不曾？”
　　凌玉似是有些疑惑，但并未出言发问。

　　“一个人的识海，怎么能随便让外人进去呢？你自己去吧。”
　　凌玉慢慢道 :“我可能会被自己的识海‘杀’死。”

　　萧金城笑而不答。
　　凌玉向光晕走了几步，又转头看萧，问：

　　“你相信，我会，活着出来吗？”
　　“你是谁？”

　　凌玉本不期待听到回答。没想到萧淡淡吐出几个字：“萧金城。”

　　凌玉一愣。
　　谁不知道萧金城？

　　话本有言，萧阳年少成名，天下人尽皆知。然而最是人间快意留不住，繁华辞年花辞树。却依然朱颜真面鲜人识，难留影踪无处寻。只把那不解留给世人，神秘留给传说。

　　原来，也很轻易的，或许也……理当如此。

　　凌玉呆了几秒后，从胸腔中轻轻出了口气，点了点头：“知道了。”顿了顿，又道，“我还挺喜欢…你唱的最后那两句。我哥哥一定喜欢。”

　　“谢谢。”
　　“嗯，也谢谢你。”

　　凌玉转过身，径直走进白色光晕里，没有再回头。只一瞬间，他的身形消失不见，留下一个白白的、亮亮的圆形。

　　萧金城在无边的黑暗里随意坐下，看着那块唯一的亮光，也不管有没有人听见，道：“你尽管去吧，有人等着你。”
　　有人护你，所以请无所畏惧吧。【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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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红楼梦》
【2】这句话其实是萧金城想对徒弟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