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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婆娑 ...

  •   萧金城轻轻放开应河的手。
      眼前是一棵巨大的,通天的宝树。
      这里并非记忆图景,而是识海中央的"漩涡"。这是走火入魔之人最后要过的难关,是应河的意识。
      换言之,让应河走入魔的,不是记忆,只是意识而已。

      两人一起仰望眼前的宝树。应河向前走了几步,想要离近一点,然而他很快发现怎么走也走不到树脚下,于是他停下了,回头看师尊。
      师尊离得有些远,其实在这里,跟紧挨着也并无两样。意识里没有空间。

      应河开口说话,好像从心底油然生出一般:“我感觉……有些奇怪。”

      “我总感觉什么东西的存在很奇怪,不知从何而来,又到哪里去。我感觉隐隐的约有什么在远处,看不真切,又好像在召唤着什么。是什么呢?”
      萧金城瞅着他笑。她反问道:

      “此树何名?”
      “树名……婆娑。”
      “树结何果?”
      “树结长生果。”

      萧金城看着应河:
      “远处何物?”

      应河转过身,看那棵树,看树的背后。
      远处……

      应河陷入沉思。萧金城也不作声,等着他。
      应河猛然抬头,眼睛亮亮的:
      “是一面镜子。”

      萧金城笑着拍拍手:“是了。明镜无尘,红尘亦照尽。”

      “镜外何境?”
      应河沉吟半晌,道:“不知。”

      萧金城道:
      “是空。”

      应河望着师尊,萧金城也望着应河。

      “修行为何?”
      “不知。”
      “成神如何?”
      应河看了眼那棵通天宝树,不答。

      萧金城最后说道:
      “树本无树。”

      萧金城伸手一拉应河。应河朝她笑了。
      成神如何?不成不神奈何?
      树本无树,镜外有境。

      应河有悟性,萧金城点他一下,他懂了。

      只是应河是情根深重之人,他在那面镜子里第一个看到就是自己。因此究竟不能全懂,他解不透萧金城,也看不透那面镜子。

      修行为何?应河的回答是,不知。

      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禅音。

      ……
      ……
      应河把茶杯放下。茶水中盛着他的倒影。
      他是一介俗士,无法被点化,但他解透了自己,所以他从识海出去了,对于十七岁的应河而言,算是过关了。

      萧金城不会成神,原因她早已回答过。只不过她所言难解,她不再、或许也不能再多言,因此她的回答,应河无法彻底解通。

      茶杯轻晃,茶水微微泛起一圈涟漪。应河似有所感,望了一眼那面下垂的帘子。

      *
      眼前的一切尽数褪去,化作一片浓浓的黑暗,凌玉蜷缩着跪着,痛苦而窒息地,泪水也滚不下一滴,号也号不出声,手指痉挛,被排山倒海汹涌而至的情绪压垮下,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凌玉跪倒在识海中央的漩涡,周围的阴影和黑暗张牙舞爪,跃跃欲试,好像发出意识深处的狞笑,准备把人撕成碎片。凌玉却浑然不觉,他也没有精力去应付、没有多余的神智去思考了,他仿佛已经与黑暗融为一体,又将坠入更可怖的深渊中去。

      一声琴音,像雨点没入水面。
      音渐成曲,悠长缠绵,凌玉一顿,竟清醒了三分。

      他听出来了,这是凌音为配红豆词自己编的那首曲子!这段旋律和着他对哥哥复杂的感情,在他耳边,在他心底奏了好多年,凌玉不可能忘记。

      是谁在弹琴?
      凌玉喘了一口气,慢慢站了起来。他看到了亮光。琴声停了。
      眼前出现一个人。他好像是从远处走来的,又对好像是凭空出现的,定晴一看,凌玉一惊,发觉他好似是自己。

      “凌玉”有着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却也不太像。“凌玉”苍白的脸上张扬狠戾藏也不藏,眼眸深黑,笑得极其邪气。

      凌玉被这张脸刺了一下,不由得后退几步,被什么挡住,回头一看,竟然是凌音。
      凌音依然是那张温润的脸庞,神情却很冷淡。
      凌玉下意识道:“哥……”
      凌音寒冰似的眸子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别过脸去。

      凌玉一怔,回头看去,“凌玉”和他对视,笑容更大,显得甚至有些狰狞。他开口说话,凌玉听到了梦魇般的嘲讽质问,铺天盖地锤在他心上。

      “凌音看不起你,也罢了,连我也瞧不起你!你自己心甘情愿当缩头王八,当阴沟里的耗子,你有什么资格可怜自己?”

      “为什么要压抑自己?你以为你能当君子吗?你好虚伪!你难道会不知道为什么你的灵脉时时滞涩?你难道不知道‘戾气太重’四个字何解?你故意不服从你的内心,你不敢,你是懦夫。”

      “你花了一年多便结出灵核,这样好的天赋,何来‘灵核不稳’一说?你明明知道,是那天杀的老朋友不敢收你,他骗你。你明明知道!你只要丢开一切顾忌,你会很强,有几个人比得上你?”

      “你不是嫉妒凌音吗?”凌玉向他逼近,狠狠道:“凭什么就你带着诅咒?凭什么你一个人痛苦?凭什么你要做凌音的陪衬,你的一切狼狈不堪都是为了衬托双胞胎哥哥多么的优秀?”

      凌玉后退一步:“不……”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该死的,他不要听!

      “凌玉”冷笑一声,右手一抬,竟凭空拿出一把剑!
      徐宗师飞升前用的宝剑,现无名,世人皆以为其在徐宗师飞升后便没了踪迹。

      “你与这把剑最适配了。除了你,谁也配不上它。”“凌玉”用诱哄的语气缓声道,“解开你心底的枷锁吧,放开一切顾虑吧,不要假惺惺地做伪君子了。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我比你清楚。”

      他将无名宝剑向凌玉递去:“凌音算什么?也值得你嫉妒,值得你在意?你比他强百倍!”
      “凌玉”一抬眼皮,幽深的瞳孔盯住凌玉。

      “你是过去的我,我是将来的你。你逃不掉的。”

      凌玉说不出话,摇头后退,一只冰冷的手搭上凌玉肩头。
      凌音在他耳边冷冷道:“我好失望,弟弟。”

      “你是我的累赘,这么多年照顾你,假装关心你,我也累了。”
      “实话实说,我确实看不起你,我倒希望没你这个弟弟。”

      凌玉肩头的手渐渐抓紧:“四年前你被一群甚至不曾修行过的人在巷子里打了一顿,你为什么不反抗?你有什么脸面回家来呢?——”

      “——倒不如那日死了才好呢。”

      这话在凌玉心头狠狠一刺,喉口一噎,一般血腥气直往上涌,被他生生咽下去。

      他确实嫉妒凌音。他也爱他。他更怕凌音放弃他,不管他,怕他对他的好只是一场终究抓不住的梦。

      数不清年少咳血有几口,忘不掉不了情音绕心头。
      醒不来酣梦沉沉贪不够,想不出命运无常何所求。
      ——字字诛心。
      凌玉呜咽一声,捂住脸,用全部的力气支撑自己站立。肩头的手松开了他,凌音转到他身前,拨开凌玉的手,直视他的眼睛。

      “你也想我死的,是吧?我知道的。”
      凌玉浑身一震。凌音拿过“凌玉”的剑,细细打量一遍,将剑身从剑鞘中猛地抽出!
      剑身反射出一道雪白的精光,光是看着,便已令人不寒而栗。
      凌音双手握住剑柄,斜他一眼:“你想我死,那么,不如我如你愿好了。”

      凌音将剑尖对准了自己,就要向腹部送去!

      “不要!”
      凌玉扑上去,攥住了剑身,跪在地上,生生把剑逼停。
      凌玉用哀求的目光看看凌音,带着剧痛,几乎字字泣血:“哥哥! ”

      掌心被剜开,浓稠的鲜血顺着手臂蜿蜒而下,染红了衣袖,剑身却不沾一星血迹。

      凌玉在剑面看到了两张自己的脸,一张狼狈痛苦,另一张轻佻狠毒。他的心猛地一跳。

      我是将来的你……将来的你……你逃不掉的!

      “凌玉”轻轻握住凌王的手,两双手,一模一样,皆沾上了鲜血,皆浸透了罪恶。

      恍惚间,凌于手中的宝剑掉换了方向,他攥住的,变成了剑柄。

      “凌玉”在他耳边轻声道:“你想要它的。你想要拥有它,你想要将它熔入骨血,你想要享受全身灵力充沛,力量强大的感觉,你想要满足自己的一切欲望,你甚至渴望成神。每个修仙的人都渴望成神。”

      凌玉张了张口,他的手被握得紧紧的,被引导着,将剑尖一点一点对准凌音。

      凌音冷冷地看着这一幕,一动不动。

      “凌玉”笑着凑近凌玉:“杀了他。用这把剑杀了你的亲哥哥,满足你的杀欲,以此开启新的人生吧。”

      “就当作杀了过去的自己。”

      凌玉几不可察地摇摇头,看着手中的剑。他的视野有些模糊了,手中的物体一会儿是一把宝剑,一会儿是一条通体漆黑吐着信子的毒蛇。

      他隐隐约的听到琴音,像是从心底深处传出来的。

      滴不尽……血泪……忘不了……
      凌玉咬紧牙关,手微微颤抖。
      不是的。不是的。

      他从没真正想过要凌音死。
      他很爱凌音,很爱很爱,凌音也爱他,爱这个固执却也可爱的弟弟。这份爱足以支撑他的灵魂,给予他很多很多的勇气。

      凌玉是什么样的人?他该是什么样的人?
      他本没有“应该活成”的模样,他只是他自己而已。他究竟是怎样的人,凌玉自己也不清楚,没有人会清楚。或许要一生,他才能彻底弄清这个问题。

      凌玉目光一凛,发狠挣开“凌玉”的手,握住剑柄,提剑用力一甩!

      宝剑掉到远处,看不见了。
      凌玉抬起右手,掌心瞬间腾起一簇耀眼的火焰!

      炽热而明亮的火光映在凌玉脸上,竟显出淡淡的温和。

      当年在洞穴里,凌玉吸收了火焰灵鸟的火焰,在他灵核中埋下了一颗火种。
      这里是识海中央的漩涡,凌压用识海的灵力运转模拟自身的灵核运转,激发了火种,点燃了一把心火。

      凌玉一挥手,整个识海开始燃烧,“凌玉”“凌音”都被烈焰吞没。凌玉置身火海中,负手而立,幽深的眼眸中映着这一片无边无际的大火,火光在他眼中摇晃。

      凌玉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手一收,汹涌灵火势头渐小,火海渐渐收缩,最后悄悄熄灭了,像从不曾存在过一样。

      大火袭卷后的识海,余下一片浓郁的黑暗,渐渐地虚空中出现点点亮光,凌玉看到了一个九岁的小男孩,个头那么小,一身的倔气,小脸总是骄傲地扬着。
      那是从前的自己。

      小男孩问他:
      “长大的我强吗?给父母报仇了吗?”

      凌玉看着小男孩,忍不住展颜一笑。
      是啊,当初想要修行的初心,仅仅是为了给父母报仇而已。

      那么天真,那么纯粹。

      他这个人,有很多的缺点,他有很多的欲望,他很固执,他有许许多多的不解,他也有许许多多的害怕。那些瞬间的念头,那些纠缠多年的痛苦,让他横生心魔,让他厌恶自己。

      的确,他不像凌音,天生适合修行的苗子。他不能够随心所欲地运转灵力,必须时常压抑自己,防止自己失控。他天生就是这样的根性,太倔太绝,命带戾气,且很难增进修为,他为此在意了好多年。

      但他挺过来了,他不再否认过去的自己,也不再否认自己的感情,他接受了,他的灵魂因此不再残缺。

      他一把火焚烧了心魔,终于走出了一句“戾气太重”的半生阴霾。

      凌玉看着那个男孩:
       “你所谓强大,也终究是一场虚幻。”

      那把神武宝剑,他驾驭不了,那不属于他。那只是父母留给两兄弟的使命责任,也许也是早早为凌玉准备好的考验。
      对他而言,追求强大,也不过是追求一场空罢了。

      小男孩的身影渐渐隐去,凌玉知道,自己将离开识海漩涡了。

      他张开右手,燃了一小簇火焰,炽热火光的照耀下,剑,鲜血,心魔,都不见了,只有一片静寂的浓黑,一束升腾的火,一道轻轻的呼吸,凌玉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

  • 作者有话要说:  婆娑意为生生灭灭,变化无常
    “琴”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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