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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临渊 ...

  •   场景再次变化。依旧是亲戚家,不过摆设有些变动,墙上的字画换掉几幅,墙角的琴旧了些。
      凌玉推开右手边的门,房间里正是十三、四岁的双生子。

      小凌玉打坐在地,双目紧闭,单薄的身板微微颤抖。突然,他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抬手捂住嘴,直呛咳地弯下腰去,指缝间涌出一股又一股的鲜血。
      凌音见状立马掰开他的手指,按住他的头强行灌了一碗汤药下去。药汁和鲜血一起顺着唇角流下,晕开在衣衫。好容易灌完了,凌玉低下头不住地咳嗽,一脸冷汗,青筋浮起,咳到后面甚至有点干呕,凌音一手拍他的背,一手给他擦脸上的血。

      他们两兄弟结出灵核都只花了一年多,不要说散修,在正经门派里都是很惊人的速度。然而之后的两三年,凌玉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灵核不稳”“反噬伤身”,很长一段时间他连打坐入定都很困难,更别提筑基了。

      凌音的咳嗽终于止住,墨发散乱,呼吸急促。凌音递给他一杯水,他虚弱地摆摆手,费力地站起身。地上翻开的书沾了几点血迹。
      兄弟俩离开了房间。凌音蹲下身看那本书摊开的书页,标题染血,写着:《修仙入门——如何运转灵力》。

      凌玉叹了气,伸出手,想把书合上,然而这只是他的记忆图景,他碰不到那本并不真实存在的书。
      他看到的一切都是过去,过去怎么能改变呢。

      耳边传来一阵熟悉的琴音,眨眼功夫,凌音已站在一家酒楼里,人声嘈杂,歌舞助兴,好不热闹。
      那块台子上现在是凌音和凌玉在表演。凌玉有一把好嗓子,声音清亮通透,比那些姑娘家又有一番不同的特色。他此时已长高许多,大约十六岁了。
      凌王开口唱道:“——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刚起一句,客人就丢了碎银铜板到台上去,叮叮当当直响。这儿一天也要演一两出戏,客人里有几位爷,听戏出手阔绰,到唱曲儿的时候也往台上扔钱,只要唱得好。

      “——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台上的铜板更多了些,有一个弹到了凌音手背上,复又弹开,凌音不为所动,一个音没弹乱,沉稳如山。

      “咽不下玉粒金波噎满喉……咳咳咳!”

      凌音手下的琴弦猛然弹错。
      凌玉眼前发黑,咳出几口鲜血,落在台上,刺自赤红。
      台下看客都看呆了。这一幕其实很惊人,面色苍白的凌玉唇上沾着一缕鲜红,鲜血湿了衣襟,像真是被相思噎满咽喉,为心上人口吐鲜血,爱得死去活来一样。
      凌玉呛出了眼泪。他经药物调理,加上自己执着地修练,灵核已稳定不少,经脉也不再时常滞涩了。
      原来此症打娘胎带来,真真是几乎无法治愈的,“戾气过重”,像一句挥之不去的诅咒。
      二十岁的凌玉苦笑一下,至今这“反噬伤身”仍会偶尔发作,被邻居看到过一回,还以为他快死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上台,自咳血那日后,他再也没去那家酒楼。
      ……

      与此同时,凌音的修为在稳步提升。哪怕他从来不说,凌玉毕竟能感受得到。
      他和凌音从小一处长大,他很清楚,凌音悟性很强,天分很高,但他根本不想修仙,更不会因修仙自诩高人一等。凌音是个很安时处顺的人,上不上山、考不考官都无所谓,他不在乎那些。他只是陪着弟弟修,好在弟弟发病时拉他一把而已。凌音对那把宝剑也没有兴趣,剑术也没修过。有时间他就去琢磨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即使如此,他还是顺顺利利修到了元婴期。

      父母留下的那本书中并没有怎么提怎么增进修为,毕竟他们自己修为也不高。对凌玉而言难如登天的东西,对凌音就是易如反掌。

      他们是双生子,然而上天是会捉弄人的,他们的出生,一个带着祝福,一个带着诅咒。凌音是完美的兄长,凌玉怎么努力也追赶不上。
      每次咳血他都很迷茫,不知道自己所做到底有没有意义。如今他正卡在元婴期之下的瓶颈,试过了很多方法去突破,可都无济于事,更是把自己修得走火入魔。他花了很大功夫才修到这个阶段,其实心中隐隐有预感,往后的境界自己恐怕是几十年甚至一辈子也突破不了的了。

      “——喂,小脏狗。”
      凌玉又来到了那条旧巷子。昨天下过雨,天空仍是灰蒙蒙的,满地落叶,大约已入秋了。
      小凌玉被绿衣服和他那群小弟逼到了死角,不知怎么的,他很不想反抗。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很像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绿衣服的小弟都吃吃地笑,“哦,你不是很厉害吗?不是很嚣张吗?这么有能耐,为什么不上山去当清高的修士呢?”

      绿衣服这天也穿着绿色的衣服,墨绿色,这回腰间佩了个香囊。他抬起靴子,在凌玉身上狠狠踹了一脚,凌玉受了这一脚,跌坐在泥水里,肮脏的泥水溅了一身。

      “因为人家瞧不上你,人家不要你,可怜的小蠢货。你们兄弟俩都脑子有病,明明不是那块料,什么‘散修’‘整修’,我看你们的脑子才该修一修!”

      绿衣服踢了凌玉一脚:“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块美玉呢!我呸,你只是块路边最不起眼的石头,只配拿去修茅房!”

      “……”
      绿衣服蹲下身来,端详着凌玉苍白的脸。不知端详出了个什么名堂,他笑了一声,轻声道:“六年前你干的好事,我从来没忘过。道完歉就了了,可以,但你有那个不让我再招惹你的本事吗?”

      他抬高了音量:

      “六年前的我说错了吗?你就是个寄人篱下,心比天高的下贱废物,下半辈子只能唱曲卖艺,这就是贱命,我说错了吗?你说话啊!”
      凌玉依旧不语。

      绿衣服冷笑着站起身来,看了眼周围的小弟:“不说话可以,都上,给我踹他。留一口气,别给他踹死了就行。你最好接下来也继续当个哑巴!”
      于是一群人蜂拥而上,围着凌玉又是踢,又是打,又是碾。凌玉一动不动躺在地上,一言不发。他用灵力护住了自己的内脏,他不想让凌音担心,但他没有护住皮肤,任那些泥泞的靴子在他身上留下斑驳的痕迹。耳边拳打脚踢的声音逐渐模糊,到后面疼痛也不太清晰了,只剩下一些忽远忽近的嘈杂。他不知道自己自在何方。

      下雨了。那群人终于走了,唯有越来越大的雨陪伴着凌玉。雨水冲洗着墙角的凌玉,他本洁白无瑕的脸上脏污越冲洗越脏,像再多的水也带不走玉石上的裂纹。
      他静静地躺在雨中,那时,他反而感到心很平静。就这样吧,他是顽石,是腐朽的种子,深埋进地底,也长不出能捅破泥土的根系和枝芽。

      他从小到大几乎都没落过泪,现在也流不出来。他凝视了一会儿灰扑扑的、潮湿的围墙,自己慢慢爬了起来,步伐不稳地走了几步,在巷口转角消失了。

      四年前的那场秋雨,四年后的凌玉分毫不差地再淋了一遍。
      原来那场雨在凌玉心底一直下到今天,未曾停过。
      ……

      快成年时,凌音凌玉离开了家乡。他们居无定所,有一次,游历到了父母所记载的火焰灵鸟的洞穴附近。
      当时他们还不知道这是火焰灵鸟的洞穴,只因感受到灵力充沛,想进去一探究竟,说不定能找出点能增进修为的宝物。

      凌玉又来到了这个洞穴,在看到它的一瞬间,便浑身一僵。

      十七岁的兄弟两人就这么走入了洞穴,直到感受到了炽热的温度,看到了洞穴内部巨大的,看不见尽头的一片火海,燃烧在地势更低的洞穴底部,蔓延到洞穴的深处,腾腾火焰像张牙舞爪的恶魔。
      一只巨大的金色的鸟坐在火焰中央,用一双幽深的黑色眼睛凝视着这两位不速之客。

      这就很糟糕了,父母闯入洞穴时,好歹这只鸟是沉睡着的。
      未等兄弟二人反应过来,火焰灵鸟尖锐地长啸一声,翅膀一扫,一片火焰横居在凌音凌玉中间,凌玉在外面,凌音在里面。

      凌音立马反应过来,灵火不能用平常的水熄灭,因此没有选择硬闯那道火墙,而是直接上去跟巨鸟硬碰硬,一边躲闪,一边拿出一把琴,快速地弹一首安神的曲子,企图先把灵鸟哄睡。

      凌玉在高大的火墙外隐约看见凌音的身影,听见那悦耳动听、而在此情此景下有些荒谬的曲子,不知怎的,他没有动身。

      长大后的凌玉眼底映入熊熊的烈火。

      当时的凌玉在想什么呢?

      他在想,他在想啊……
      如果哥哥死在了这里……

      是不是他也能算得上散修第一?

      是不是,他就可以拥有那把宝剑了?

      是不是……他的心就可以平静下来?

      凌玉终于支撑不住,跪了下来,胸口发闷到窒息。

      从小到大都没怎么流过泪的凌玉,在自己的记忆图景里,泪水滚滚落下,灭顶的痛苦几乎把他佝偻而渺小的身影淹没,他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哥哥在拼命救自己,而他却在想,怎么让哥哥死,哥哥怎么还不去死。

      哪怕后来凌玉燃烧灵核,从火里冲了进去,阴阳差错吸收了火焰,和哥哥一起逃离了那个可怕的洞穴。

      因为那一瞬间的恶毒,凌玉永远没法原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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