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呼吸,在死寂之中 ...
-
四周依然躲藏在凌晨的暗影之中,内里腐朽的楼梯不堪重负发出吱呀的叹息,胶皮鞋底摩擦布着薄灰的地板。黑暗之中的人久久站立,他凝神盯着侧躺在地上的女孩,蹲下身子。
诺莉抓住伸向她的手。
咔嚓。
就好像她出于排解无趣的目的而折断了一根树枝。
可树枝不会尖叫着打滚,更不会流泪和说抱歉。
纽特倒在地上,眉毛痛苦地扭曲,额头的皱纹变得更加明显,小臂以一种极其怪异的方式歪扭着,骨头从肉里刺穿,血不断滴落下来,很快在地上汇成一小摊。尽管他疼得龇牙咧嘴,仍旧努力不发出尖叫声,眼泪从他紧闭的眼睛中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诺莉赶紧把手搁在他的伤口处——我不清楚她是如何做到的,但纽特的表情渐渐放松下来。
“你怎么做到的?”他瘫倒在地上,潮湿的发丝沾着地上的灰尘,汗水淌下他的脸颊。
“你找我?”
“你怎么做到的?”他肩膀抽动着,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笑起来,为自己从极度恐惧中回到正常而感到兴奋,“它刚刚不长这样。”
这男孩是个疯子。她没见过有谁——他是第一个经历了这种事还能笑出来,并且努力搜刮词语试图表达自己屁颠屁颠的钦佩。
“你找我什么事?”她又重复说了一遍。可纽特就像没听到她说话一样,出神地打量着自己的胳膊,浑身放松地躺在那里。那幅悠闲的神情却惹得诺莉一阵紧张。
死寂。
“参观,你这菜鸟。”
诺莉跟在他身后走过熟睡的空地人,尽量不发出声响,男孩们简直是一个接一个地黏在一起。纽特把托马斯身边叫起来。走在后面的托马斯不知道踩到了谁的手,换来一声痛苦的咒骂,然后小腿肚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诺莉终于走出草地,踏上庭院里坚硬的灰色石板路,纽特拔腿向西面的墙跑去,托马斯跟在后面。空气中混合的味道向她迎面扑来,刚翻过的泥土、肥料、松枝,腐烂到微微发甜的味道。
属于农场的气味。
光线很暗,但所有的障碍物都隐约可见,她早已习惯人类步伐的缓慢,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把时间浪费在行走上。
纽特停下,三人站在高墙边上,墙高耸着,如同未被轰炸前的双子塔——在她的记忆里残留的又一个人类摘下面具的珍贵影像。微小的红色灯光在闪烁,沿着墙面时动时停,时亮时暗。
“那些是什么?”托马斯的声音有些颤抖。
闪烁的红光总好像在暗中警。
“在你需要知道的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菜鸟。”
他又恢复先前那种自信,全无几分钟前的哀嚎和啜泣。诺莉很高兴他没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菜鸟们,来看样东西。”纽特走上前,将手探进厚厚的常春藤,从墙上分开几股藤蔓,露出下面一扇布满灰尘的窗户——这是一扇约两英尺宽的正方形窗户。窗户黑漆漆的,似乎被刷成了黑色。
“你在找什么?”诺莉轻声问。
“别着急,甜心,它很快就会出现了。”
甜心?诺莉觉得他有点自信过头了。但这不就是青春期男孩的必备特质吗?
死寂持续着。托马斯有些坐立不安,纽特安静地站在原地,死死盯住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
就在这时候,它变了。
一束诡异的微光从窗户里透了出来,在纽特的身体和脸上投下摇曳的光,仿佛他正站在一个被照亮的游泳池边。
“那一面就是迷宫,”纽特低声说,睁大眼睛,仿佛有些出神,“我们所做的一切——我们所有的生活,菜鸟——都围绕着迷宫展开。”
“每一天、每一秒,我们都是为了解决所有隐藏在迷宫的秘密。不管是什么,它都会有答案。”
纽特退后了一步,藤蔓还抓在手里。他示意诺莉和托马斯走到他的位置,透过窗户向外看。
“你们知道吗?我们想让你们明白为什么不能把它搞砸,为什么这些高墙每天晚上都会关闭,让你们记住为何永远不能到那外面去。”
诺莉和托马斯的肩膀靠在一起,鼻尖几乎要触到玻璃。
一头奶牛大小,身形硕大而厚实的动物,没有明显的外形,在外面通道的地面上扭曲蠕动。它爬上墙的另一面,咚的一声跳上了窗户,但却弹了回去,玻璃没有任何损坏。
诺莉皱起眉毛,她开始认真起来。
怪异的光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发散出来,透过污垢与尘土,显露出模糊不清的银色尖刺和反光的躯体。带有工具的尖头从它的身体上向外探出,犹如胳膊一般:一片锯锋,一把大剪刀,还有一根根长杆——其用途只能引人猜测。
“那东西是什么?”
“我们叫它们鬼火兽,”纽特回答,“可怕的东西,对吗?庆幸的是,它们只在夜间出没,还得感谢这些高墙。”
胆小鬼咽下一口响亮的唾沫,喉结不安地上下滚动。
纽特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
“现在你知道迷宫里究竟隐藏着什么了吧,我的朋友们?现在你们明白,这不是开玩笑。你们被送到了林间空地,菜鸟,我们希望你生存下来,帮助我们完成来到这里的使命。”
“什么样的使命?”
纽特回过头,死死盯住他的眼睛。黎明的第一缕光线照在了他们身上,诺莉看清了纽特面孔上的每一个细节,他紧绷的皮肤,皱起的眉头。
“寻找出去的路,菜鸟,”纽特说,“破解可怕的迷宫,找到回家的路。”
她离开窗边,感觉自己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这种东西除了军方还没有谁能做出来,意识到这一点,让她感到一阵不痛快。
她曾经和那些人打过交道,但最后往往不欢而散。所以她担心自己正处于军方的控制之下。
事情就是这样——不管你多么强大,总会有弱点。
而那群人精,他们会同你尽兴愉快友好的谈话,扎根在你身边,让你觉得遇到了能够修补你的人。一旦他们发现你的弱点——不管用什么方式,那张美丽友善的脸顷刻消散。他们用你的弱点反过来对付你,而你什么都做不成,只能看着刀子割裂你的五脏六腑,血肉模糊。
诺莉坐在大屋外一张歪歪扭扭的破旧野餐桌前,托马斯静静地坐在她身边。
她观察着每一个男孩,试图从他们平庸的脸上找出点不同。只是因为她无比确信,这种可怕的动物与机器的混合体,只有军方才能发明出来。
一些男孩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全速冲进迷宫,消失在转角。
诺莉用叉子挑起鸡蛋和熏肉。
所有人都是如此软绵和俗气,区区一个女孩就能令他们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独特滑稽又瘆人的笑谑。
这里是什么秘密研究所吗?
FBI还没有闲到观察一群平平无奇的男孩吧。
玛德琳,她到底是哪一边的?她到底是谁?
比起关心空地人的“崇高”使命和林间空地的运作方式,她更好奇玛德琳的真实身份。
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诘问,回答她的只有漂浮在空气中的唾沫星子和痛失幽默感的笑话。
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发现艾尔比站在她身后,两只胳膊交叉在一起。
“你们难道不该精神焕发吗?”艾尔比说,“今早欣赏过窗外的景致之后?”
托马斯站起身,“足以让我期盼更加了解这地方。”
诺莉放下叉子,如果艾尔比没有来打断她,她会把鸡蛋戳成马蜂窝。
艾尔比点点头。“参观从现在开始,闪克。”他刚要迈步,但又停下了,举起一根手指,“在结束之前不要向我提任何问题,明白了吗?有一整天的时间让你们唠叨。”
他们朝关闭着的传送箱走去,金属的双开门平放在地面上,白漆早已褪色剥落。天色已经大亮,她没有见到太阳。
秘密研究所,让一群男孩待在一起解开谜题——这倒是像那些人会做的事情,不过拿这些钱去研制闪耀症疫苗难道不是更有意思吗?
“我们对传送箱并不了解,把我们送到这里的人什么也没告诉过我们。”艾尔比说,“我们有电,但物资都是通过这个传送箱送来的。我们曾经试过一次,把一个菜鸟放回到传送箱里——一切全部停止运转,直到我们把他弄出来。”
“林间空地被分成了四个部分......”
滔滔不绝的介绍,无趣乏味。
“......我到这里已经整整两年了。”艾尔比叉起腰,“两年来我们一直在试图破解迷宫,但并不走运。那些高墙在夜间会移动。要绘出一张地图并不容易,非常不容易。”他冲混凝土砌成的房子扬了扬下巴。
艾尔比伸出一只手,指着诺莉。
“不能到外面去,闪克。”
“什么?”
“我不管你是怎么进到迷宫里的,或者你是怎么来的,总之,没有任何人可以进入迷宫——这是第一号准则,”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眼前左右摇晃,“违反这条规定,如果你没有死在鬼火兽嘴里,我们也会亲自动手杀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杀了我?
诺莉咧开嘴笑了,他这荒谬的示威让她乐不可支。
“你大可以试试——”
一阵四下响起的刺耳警报声打断了她的话,艾尔比有点难以置信,但这副神情不是因为她未说完的话,而是警报声。
“怎么回事?”托马斯问。
“奇怪。”
艾尔比只说了这两个字,他在林间空地中搜寻什么,畜栏中的人在四处张望,显出一样困惑。一个人冲艾尔比大叫,那是一个瘦削的矮个男孩,浑身沾满了泥水。
“那是怎么回事?”男孩问。
“我不知道。”
“艾尔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传送箱,菜鸟,是传送箱!”他向林间空地中间飞奔而去。
慌乱,诺莉愉快地跟上去,她摆出一副看戏的姿态,因为不管上来的是什么,都无法伤害她。
因为她一无所有,自然没有弱点。
然而,仅针对现在。
“纽特,出什么事了?”她看着跛腿的娃娃脸。
纽特朝她看了一眼,点点头,走了过来,在一片混乱当中冷静得出奇。
“这说明有个菜鸟就要从传送箱里上来了,”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期待诺莉的反应,“马上。”
“所以?”
诺莉望着纽特,这才发现她刚误以为的镇定,实际上纽特是带着激动的难以置信。
“那又怎么样?”纽特回答,微微张开了嘴,“菜鸟,我们从来没有过两个菜鸟在同一个月出现,更不必说连续两天。”
说罢,他朝大屋的方向跑了。
这是个疯子。
人群聚集在庭院中央,围在钢铁大门旁边。
艾尔比和纽特走过来,推开众人挤到前面,站在传送箱门边。每个人都安静下来,寂静重新笼罩林间空地。
纽特和艾尔比抓住钩形门把手,一齐用力将门拉开。伴随着金属的刮擦声,一阵烟尘从四周的石头上升腾而起。
林间空地里一片沉寂,纽特弯下腰,向传送箱里仔细查探,远处一头山羊微弱的咩咩声在庭院里回荡。
纽特猛地向上一抽,身体恢复到了竖直的状态,困惑让他的脸拧成了一团。
“天哪——”
他气喘吁吁,茫然地四下张望,在诺莉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不可能。”艾尔比神色呆滞。他吸取昨天的教训,大声宣布,“又来了一个女孩!后面的拿绳索来,先把人弄出去!”
纽特朝传送箱里一指,“我想她已经死了。”
快死了,诺莉在心底纠正他。
两个男孩拿来几根用常春藤编成的绳索,将艾尔比和纽特放进了传送箱里,由他们负责将女孩的尸体带上来。空气变成了固体,空地人神色凝重地踱来踱去,踢起地上的石子,一声不吭。
电梯井深处传来艾尔比的喊声,黑眼圈盖里和另外两个人开始拉动绳索。几声口号之后,女孩被拽了上来,越过门边,放在林间空地的一块石板之上。大家立刻涌上前去,在她四周挤作一团。
空气重又活起来。
所有人紧紧挤成一团。
纽特和艾尔比跟着挤到女孩身前。人群又挤成了一团。几秒钟过后,人群分开了,纽特伸手朝人群外围一指。
“菜鸟们,到这儿来。”他说话的口气已经顾不得什么礼貌了。
男孩们闪出一条道来,走过的时候大家都在盯住她看,带着审判的目光。她克制自己微微发抖的手,警告自己——这不是以前。
“认识这女孩吗?”艾尔比恼怒地问。
“认识她?我当然不认识。我一个人都不认识,除了你们。”托马斯赶紧回答。
诺莉摇摇头。
“那不是......”艾尔比刚开口,却又闭上了嘴,代之以沮丧的一声叹息,“我是说,她看起来是否似曾相识?有没有感觉从前见过她?”
“不,什么都没有。”
摇头。
“你确定吗?”
“是的,怎么了?”诺莉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
“算了吧,”艾尔比喃喃道,低头看了看女孩,“这不可能只是个巧合。连续两天,出现三个菜鸟,一个活的,一个在迷宫里,一个死的——”
“她没死,”诺莉打断他,“你看不见她的胸脯正在起伏吗?”
纽特眯起眼睛。
“你——”
似乎是为了佐证她的话,女孩忽然绷起身子坐了起来。她大口大口地吸气,猛地睁开双眼,使劲眨了几下,环顾四周的人群。
艾尔比吓得大叫一声,一屁股跌倒在地。纽特猛吸了一口气,蹦了起来,从她身边狼狈地退开了。托马斯吓呆了。
诺莉觉得,对于一个刚醒过来的人来说,这场闹剧的冲击力还是有点大了。
蓝色眼睛来回闪动,嘴里不停嘟囔着什么。
接着,她说了一句话——声音空洞,但咬字清晰。
“一切都会异变。”
随后她仰面倒了回去。
不动了。
右手僵直,指向天空。
攥在她手心里的,是一张被揉作一团的纸。
纽特跑上前,掰开女孩的手指,抓起那张纸条。手指颤抖着展开纸条,跪倒在地,把它摊开在地上。
诺莉移动到他身后。
纸上用粗粗的黑色字体潦草地写着几个字:
她是最后一个。
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