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动迷宫]自由身》醉猫七日

4、困兽之斗

　　林间空地被一种怪异的沉寂笼罩了，它像一头由于不断吞食声响，而越来越肥硕的猪。纸条上的内容并未引来混乱嘈杂，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足以让每一个人失掉呼吸。

　　女孩躺在那儿，浅浅地呼吸着。

　　纽特站起身，诺莉注意到他团起纸条，使劲把它捏成一团。

　　艾尔比将手拢在嘴边：“医护工！”

　　两个岁数较大的男孩——一个大鼻子的平头男孩，和一个头发黑灰混杂的矮子——从人群中挤了过来。

　　“我们拿她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艾尔比说，“你们两个闪克才是医护工——想个办法。”

　　“我们也是被分配的，伙计。”

　　矮个子已经跪倒在女孩身旁，摸了摸脉搏，俯身去听她的心跳。

　　“谁说过克林特可以先碰她的？”有人在人群中喊，紧接着是几声吵闹和笑声，“我是下一个！”

　　艾尔比危险地眯起眼睛。

　　克林特站起身。

　　“她没事，呼吸、心跳正常，虽然稍有些慢。你们的猜测跟我一样，不过我得说，她处在昏迷之中。杰夫，我们得把她送到大屋去。”

　　“诺莉，”她的名字蹦出来，艾尔比的眼睛瞪着那些蠢蠢欲动的生物，“你去送她。”

　　在诺莉抱走她之前，艾尔比弯下腰，细细端详她。

　　“把她放在本的隔壁，派人日夜照料。在得到我的允许之前，最好什么都别对她做。不管她是讲梦话还是有什么动静——你们都得向我汇报。”

　　“是。”杰夫嘟囔，和克林特一起朝大屋走了。

　　楼梯之上是一个平台，转向左边，连接着一段带栏杆的走廊，通向几个房间。只有一扇门底下的门缝里透出一丝光亮。

　　“那是本。”杰夫越过那扇门，打开另一间。

　　“本是谁？”诺莉假装随口问道。

　　两人对视一眼。

　　“他生病了吗？”

　　杰夫显出不确定的神情，“算是吧。”

　　“我们不太清楚。”

　　“但你们是医护工，你们不可能不清楚。”

　　她这话说得不留余地，但十分在理，于是他们显得不安起来，两人这才意识到这只菜鸟不是那么好蒙混过关的。说实在的，任谁见了这张美丽中带着点渴求的面孔能不心生荡漾，以至于想把事情一股脑儿都告诉给她。

　　不说，恐怕会使她伤心；说了，又怕自己性命不保。

　　为了既不得罪这美丽的女孩，又不至于犯下错误，杰夫和克林特添油加醋地把后果全抖搂出来，连同林间空地的处罚手段。

　　“我们不能说......”

　　“艾尔比会杀了我们的......”

　　“......他会把我们扔下悬崖。”

　　“得啦，我又不会为难你们。”诺莉摇摇头，转身要走。

　　“你见过那东西了吗？”杰夫把自己的手伸出来抖动，“迷宫里的。”

　　“我打赌，他一定让你们透过那扇小窗户看了。”克林特在他身后不断点头。“鬼火兽。”

　　“本和那东西有关。”

　　“本？”

　　“是啊，”杰夫打了一个寒颤，他轻轻地说，“他被螫了。”

　　“被螫？”

　　“该死，你这傻蛋，你全告诉她啦。”

　　“得了，我有分寸。”

　　本，鬼火兽，被螫。本，鬼火兽，被螫。

　　“他会死吗？”

　　“通常来讲，不会。”克林特停下争论，转而又投入到和杰夫的争吵中。

　　“你巴不得我这么做呢！”

　　“我们什么都不能说，你却告诉她了。”

　　“上午还有一只菜鸟进去了，她这算得了什么？”

　　“你就是不想承认。”

　　“什么？”

　　“你在跟她献殷勤——”

　　愚蠢的男孩们。

　　死角的植被极其茂密，适合埋葬吸血鬼。事实证明，当一只吸血鬼由于非正常因素死亡时，他绝不会受到尊重。唾弃与谩骂会从他的葬礼延续到每一次闲聊。壮丽伟大的一生将在猎食结束后，被当做随口调侃的资讯。

　　但若是你与他关系亲密，联结深刻，往往会被带上几句。

　　若是你样貌出众，夺人心魄，事情就不是随口提及那样简单了。

　　很不幸，诺莉完美满足以上两个条件。

　　“谁在那儿？”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打断她飘忽的思绪。

　　“有人在那儿吗？”

　　他的声音颤抖而空洞——好像在一个隔音的隧道中讲话。

　　“是我，托马斯，菜鸟。嗯，倒数第三个菜鸟。”

　　别把我算进去，菜鸟。她对托马斯感到不满，，难不成他瞧不出她的独特之处吗？

　　他尖叫起来——

　　跑步是一种依靠特殊第六感来达成的行为活动，你需要不断平衡速度和视觉。

　　为什么是视觉？

　　当诺莉像火箭在浓密的植被间穿行时，所有周围的事物不是条纹一样的绿色光带，任何一棵树最小的枝桠上的绿芽，在她的眼睛里，都是最为清晰明了的。

　　这世界恨不得把全部的表象都塞给她，由此来拖慢她弄清其本质的脚步。

　　她离那混乱之地越来越近，她抓住一枝树桠，吊在这树枝荡了两下，然后翻身站在上面。

　　这是一个优越的视角——本除了一条短裤之外什么都没穿，苍白的皮肤包在骨头上，如同一捆柴火外的纸。麻绳一般的血管散布在身体上，跳动着，泛出绿色。

　　托马斯在她站立的树枝下胡乱颤抖。

　　本，鬼火兽，被螫。

　　那男孩跳向托马斯，后者被撞翻在地。一块墓碑戳中他的后背——血腥味弥散开来。者没能使他停下撕咬，反而加深了他的兴奋。

　　同时，也使诺莉的喉咙发痒。

　　一股骚味，那只小动物——托马斯——老天，他尿了裤子。

　　本的牙齿一张一合，发出可怕的啪啪的声响。

　　诺莉发出一串打雷般的嘶吼声，咧开嘴露出自己的尖牙警告他。诺莉从树枝上跳下来，扑倒在他的身上。一根十字架被折断，木屑飞扬在空中。

　　凝固。
　　尖利的牙齿咬向他的喉咙，跟咬奶油没什么区别——吸血鬼的牙齿就像是最锐利的剃刀，它们丝毫没有阻挡的穿过皮肤、脂肪层和肌肉。

　　他像动物一样抽搐，可这只让她的牙齿更加锁定在他鲜血流淌的中心。

　　鲜血只是一点点向外渗。

　　但这根本算不上血。

　　仿佛原油一般，透着黑色苦味。

　　她感觉自己整条舌头都麻了，嘴里满是塑料燃烧的味道。

　　诺莉退到一旁，攀附到一旁的墓碑上，黑色粘稠的液体从她嘴里吐出来，吐掉以后残留着一种怪异的甜味。

　　本，他半靠着树倚坐着，伤口不断涌出黑色稠状物。

　　他脸上露出微笑，蹭着树站了起来。

　　“他该死！”

　　仇恨，诺莉忍不住一惊，那眼里分明透露着毒怨。这绝不应该出自一个孩子身上，那是杀人犯的眼睛，那是面对仇人的目光。

　　托马斯颓软地靠在一旁，魂不守舍，尿液还没完全渗进泥土里。她感到一阵恶心，狩猎失败的挫败感和无解的指向让她胸腔干瘪。

　　本从身后抽出一把刀。

　　诺莉为这造物的活力感到惊异，他是如何忽略脖子上的洞口，又是如何克服吸血鬼毒液的灼烧呢？

　　“本！”

　　诺莉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艾尔比站在微弱的光线下，活像个幽灵。他手里拿着一把大弓，箭在弦上，暗藏杀机，对准了——

　　“本，马上给我住手，否则你就活不到明天。”

　　“要是你杀了我，”本尖叫道，黑血从他的伤口里涌出，“那你就杀错了人。”他对托马斯怒目而视，“他才是你要杀的闪克。”他的声音里充满疯狂。

　　“别傻了，本，”艾尔比镇静地说，“托马斯才刚到这里，没什么好担心的。你还在经受痛变的折磨，不该下床到处乱跑。”

　　“他不属于我们中的一个！”本叫喊，“我见过他，他......他很坏。我们必须杀了他！”

　　艾尔比的武器纹丝不动，依然对准了本。

　　“把这个问题留给我和守护人去解决，臭脸鬼。”他举起弓箭的手端得稳稳的，仿佛借助一根树枝作为支撑，“马上给我住手，回到大屋里去。”

　　“他想带我们回家，”本说，“带我们走出迷宫。我们最好都从悬崖上跳下去！我们最好互相残杀！”

　　“你在说什么......”托马斯开口了。

　　“闭上你的嘴！闭上你丑陋背叛的嘴！”

　　“本，”艾尔比平静地说，“我数到三。”

　　“他坏，他坏，他坏……”本在低声自语，像是在唱歌。他前后摇摆着，刀子在两手间交替，目光死死盯住托马斯。

　　“一。”

　　“坏，坏，坏，坏，坏……”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的牙齿在放光，在暗淡的光线下泛着绿光。

　　“二。”艾尔比提高了声音，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本，”托马斯说，“我不是……我甚至不知道……”

　　本尖叫一声，发出歇斯底里的狂笑。他向空中跃起，挥出了手中的刀。

　　“三！”艾尔比大喊一声。

　　弓弦颤动，划破空气，击中目标，发出湿润的令人作呕的扑哧声。

　　本的脑袋猛地向左一偏，身体优雅地转过一个圈，迎面倒在了地上，脚对着诺莉的方向，没了声息。

　　“走吧，”艾尔比说，“装袋工明天会来处理他。”

　　他像一个没事人一样走掉了，只有一根还在晃动的树枝证明他刚才曾站在这里，只有本略带惨寰的死状证明他曾来过这里。

　　诺莉瞪大了眼睛，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于是只好把它们闭回去。

　　他杀了本。

　　林间空地的首领为了一只菜鸟杀死了一个痛变的空地人。

　　荒谬，滑稽，这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她捂住额头，托马斯跪倒在树林边一棵凹凸不平的大树旁不断呕吐。

　　托马斯？

　　托马斯，这头像牛一样鲁莽，身心尚未发育完全的动物？

　　他到底特殊在哪？

　　艾尔比、纽特、盖里、杰夫......她在心里默念空地人的名字，重又感觉到这群人全都是活死人！他们为新人的到来欢欣不已，丝毫不为他们即将面临的残酷而悲号；他们杀掉曾一起度日的朋友，弓弦颤动，不带一丝犹豫吗？

　　他们看起来完好无缺，他们看起来好极了，他们看起来和青春期的男孩毫无区别。

　　可他们的内里呢？

　　早已腐烂发臭了，早已生满蛆虫了，他们的大脑里溢满了肥硕的脂肪，只怕浑身上下没有一滴血液是不发腥的。

　　诺莉已经失掉那种置身于事外的自信了。

　　她到底被流放到了什么地方啊？

　　现在她宁愿回到外面躲避每日清扫，也不想在这里待得更久了。

　　可怕。

　　她是被带到这里的。

　　可怖。

　　她不害怕本，那个生病的男孩。

　　而是惧怕起艾尔比来，他拉动弓箭的样子，他眼里透着一股凶光——冷血，泯灭人性。

　　如果这是人类的最终结果，如果这是那些军方想要的结果，那她宁可在这里就把他们统统处理掉。

　　先从谁开始呢？

　　托马斯停止了呕吐，仍旧浑身颤抖着。

　　诺莉靠近他，这只是一团由血液、骨骼、肌肉构成的东西罢了。

　　看看它渗着汗珠的皮肤吧，看看它因恐慌而颤抖的身躯吧，这是最好的猎物，这里是狩猎场。

　　它绝不会感到痛苦的。

　　诺莉离它越来越近了。

　　那东西突然开始说话了，并把脸转了过来。

　　“对不起。”它说。

　　迷雾竟开始变得稀薄了，诺莉感到懊恼，她是如此渴望能在雾气的遮蔽下进行正义的‘宣判’。

　　“......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想听它说下去了，这团东西居然能够使她发生细微转变了。

　　“谢谢你，你救了我。”

　　诺莉低头瞧着托马斯，后者背对着她抹净嘴唇。

　　她眼里有种带着新奇的打量，似乎觉得这些人还是有获救的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