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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件东西 ...

  •   中考完的暑假,楚水风说她怀孕了。

      楚水风凭借出挑的身高和外貌,以及扎眼的发色迅速融入了园城五中,她在学校里如鱼得水,迅速掌握了躲在水房抽烟的能力和在校服袖子里藏火机的能力,仿佛一株生来就扎根在园城五街这片掩埋着塑料瓶碎片和玻璃渣子的碎土里的植物。烟雾缭绕的,缺氮磷钾的植物。张正美生日在暑假,八月份,楚水风张罗着在园城五街街口的奶茶店里邀了一大堆人,认识的不认识的来给张正美过生日。在张正美用尽力气戳开奶茶的塑料薄膜插入吸管的时候,楚水风开了一瓶酒,红乌苏,据说是很容易醉的酒。张正美带着敬畏看着楚水风用桌角磕开瓶盖,再咕嘟咕嘟一口咽下去,还没等张正美反应过来,楚水风的脸色就变了。

      她跪在地上,吐了出来。

      袁青梅从奶茶店昏暗的角落里走出来,穿着咔哒咔哒的小高跟:“我操,楚水风,你他妈不会怀了吧?”楚水风吐得昏天黑地,但是没忘记撑起一只手,向袁青梅竖起中指。

      楚水风尽管很生气,但她相信了袁青梅,因为她这个月的确没有来月经。她努力回忆了性经历,大概确定这个疑似成型的孩子是前男友的。楚水风的前男友长得很虚弱,瘦高瘦高,每天带着黑色的鸭舌帽,留着长头发,像一根高耸的电线杆子。楚水风说他是搞乐队的,大概是个吉他手,比楚水风大四岁,初二和她开房的就是这个男的,叫什么来着?楚水风拉着张正美躲在水房里,装作接水的样子:“好像叫齐什么,还是周什么,记不太清,我就管他叫哥。”张正美问哪有这样的,谈恋爱谈一年多不知道男朋友叫啥吗?楚水风说不知道,我俩见面就上床,不上床就听他弹吉他唱歌,我敲几下他乐队的架子鼓玩,我们不聊天的。张正美不知道说什么了。那你俩为什么分手啊?张正美问。楚水风说我也不知道啊,他突然一下就不见了,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那天晚上张正美没有回家。五街附近有个小广场,里面有一些陈旧的游乐设施,比如秋千和滑梯。滑梯有两架,挨着,一蓝一红,张正美和楚水风分别坐在两个滑梯口,分享充电宝,有线耳机和一瓶苏打水。张正美在短裤外的大腿贴着塑料滑梯,凉凉的,她隐约想起曾经读过的诗里有一句“天阶夜色凉如水”,便觉得自己泡在冰水里。楚水风抱着肚子,蜷着腿坐着,她穿着红色的吊带和球鞋,整个人蜷缩得像一枚枣。张正美侧目了,她看着楚水风细长的双腿和干燥起皮的嘴唇,试图在心里丰盈她的身子,让楚水风变成一个真正的,宽大广袤的母亲。而楚水风似乎真的要成为母亲了。

      楚水风开始扣手上的倒刺。她无疑是焦虑的,因为她不断地撕扯大拇指边缘的皮肤,直到撕扯出血星。张正美听着耳机里乱七八糟的鼓点,看向楚水风平坦的小腹,惶恐而又新奇:那里有一个生命存在。她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怀孕的人,难免感到新鲜,因为她和她妈一向独来独往,没办法接触什么别人家的女人,也就失去了抚摸孕妇肚皮,挤进屋子看新生儿的权利。

      她想起姥姥。

      姥姥热衷于观看新生儿,倒也不止姥姥爱看,园城所有的老年人基本都喜欢看。他们会一丛丛地聚集在有新生儿的家门口,等到门里的人许可后就涌入房子里,争着抱一个皱皱巴巴,裹着花布被子的,毛也没几根的婴儿。张正美听姥姥讲过,她说婴儿软软的,香香的,放在手里怎么碰都怕碰坏了。不打扰人家吗?张正美问过姥姥,姥姥笑一笑:人家婆婆都同意了,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张正美想了一会,觉得不对,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晚上她被隔壁的婴儿啼哭声惊醒,靠着墙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哼唱昆曲,是游园惊梦。她意识到哪里不对了:婴儿们的母亲在园城的人眼里消失得一干二净,像沉船一样淹死在海里了。而楚水风,马上也要成为这海里触礁沉没的船儿一只。张正美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又看向楚水风的肚子:扁平,细而薄,怎么都让人想不到这里会成长出一个胚胎,孕育一个会被争着看的新生命。

      楚水风把耳机摘掉了。张正美知道她要说话,就也摘下了耳机。楚水风的嘴张张合合,最后扭捏成几个莫名其妙的口型。张正美没看懂,她摇摇头。

      我说,我要把这个东西打掉。楚水风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嘴一张一合,像一口棺木。她指向肚子,手指纤细,指甲贴了长而尖的甲片,亮闪闪的,像鱼骨头一样尖锐,刺穿鱼肉一样黏答答,湿乎乎的夏夜的空气。张正美发起抖来,因为她隐隐约约感觉到她们要做什么了。

      杀生。杀楚水风肚子里那个羸弱的血肉胎儿,在它还没有长出手脚的时候,把它像铲除寄生虫一样排出来——楚水风咬牙切齿地形容这个生命:寄生虫,吸血鬼。“经过我允许了吗?他妈的,我他妈同意它长进来了吗?”她捏着苏打水空了的瓶身,一遍遍地说。

      这个晚上她们紧依着,像露水倚兰草,楚水风就这样依偎着张正美,呼吸均匀起来,睡着了。

      打胎被提上日程。张正美眼见着楚水风一天天地消瘦下去,比原来看起来更干瘪,远远看过去像一个立着的枣核。她依旧没有来月经,每天喝冰饮料,等待着楚水风她妈打过来的生活费——她妈在大城市打工,楚水风一个人住。那笔微薄的生活费将会和张正美东拼西凑的零花钱一起,汇成一把利剑,插进楚水风的肚子,挖出那块寄生肉。张正美不敢跟楚水风说话了,因为她掉色的蓝色头发蜕成奇怪的,肮脏的黄色,整个人像扎破一样迅速地瘪了:不是指体型,因为她本来就瘦得骇人,而是指楚水风本来昂扬着的精神。她在半夜接到过楚水风的电话,电话那边的楚水风哭着,带着酒气地问张正美,她能不能把这个孩子留下来。张正美搪塞几句挂了电话。

      她慢吞吞地意识到,楚水风用了“能不能”。似乎那不是楚水风自己的身体,而是她和楚水风共有的,因此她享有决定权。第二天楚水风就不再提要留下这个孩子的事情了,因为这的确太荒谬。生父不明且失踪,母亲是未成年准高中生,这样的孩子是不可以降生的。可楚水风还是变了,因为她基本每天都要隔着宽大的校服抚摸她平坦的肚皮。她偷偷告诉张正美,她没人说话,就每天晚上对着肚子讲故事。

      “这是胎教!”楚水风说。张正美的嘴张开又闭上,因为这个孩子明明必须死去,而楚水风却表现得像她真的要生下它。一场拙劣的自欺欺人:楚水风明明四处留意无痛人流的广告啊。

      她们两个人手拉手站在园城坑洼的地平线那端,畏惧而期待着楚水风生活费的到来,像等一场注定要来的,杀戮重建并存的天灾。

      过了一周,楚水风突然来砸张正美的门。张正美把门打开,楚水风从门板上滑下来,跌落在地上,像一件衬衣掉在地上一样皱皱巴巴地笑了。

      “我来那个了。”楚水风从衣服兜里拿出一片卫生巾,像举起圣火。“我来月经了!”她重复一遍。张正美嘴巴张圆了:“所以,你没怀孕吗?”楚水风用力点头。她坐在张正美家门口,伴随着张正美姥姥看电视的声音,这将近一个月以来第一次哭了出来。但是张正美隐隐约约觉得,楚水风并没有如释重负,而是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甘心,似乎是因为她掌握生杀大权的,强大的母亲身份因为□□涌出的血而失掉了。楚水风又变成一个人,彻彻底底的一个人。

      张正美的姥姥端着水淋淋的塑料果盘趿拉着拖鞋从墙角转出来了。

      “吃一个?”

      这是姥姥带回来的第七件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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