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火》鹤子槎

8、第八件东西

　　张正美上的高中叫园城三中。三中是园城最差的普高，但说实在的和技校差不太多。这里的学生质量参差不齐，有很少一部分因为学区原因去不了别的高中的，有很大部分成绩差但没有差成技校那样的，比如张正美，楚水风和袁青梅，也有一少部分本来要去技校找关系调到三中的，比如楼下班里那个染了红头发的魏僖。进到三中的人的中考成绩有高有低，自然三中的联考成绩也两极分化。

　　三中离五街比较远，所以张正美每天要骑着她妈淘汰的老款自行车花很长的时间往返，有时候楚水风会骑她上高中前一周买的崭新的电动车带她。“你觉得高中和初中有区别吗？”楚水风带着黑色头盔，不扣下巴上的扣，很大声地在风里问她。张正美像她一样喊着说：“没区别！”

　　三中和五中的确区别不大，人都差不多，说的话也差不多，只不过卫生间从楼外挪到了楼内。开学第三周女厕的门锁就都坏掉了，似乎每一个进入那小小的蓝色隔间的人都要用力地拧一把铁色的门锁，有的锁子甚至被从门洞里卸了下来，留一下一个需要一边蹲着一边用手扣住的木质豁口。

　　张正美不怎么去厕所，她喝水很少，去厕所的次数屈指可数，所以她不知道卫生间的门一个接一个地坏掉了，也不知道卫生间的水龙头一个拧不开，一个到处呲水。楚水风有时候会去厕所抽烟，张正美对气味比较敏感，因此对厕所，以及厕所在的走廊尽头避而远之，每天都得好声好气地拒绝一遍楚水风陪她上厕所的邀请。直到一个午休结束后，楚水风出门抽烟，不到一分钟就慌慌张张地回来，拉着张正美跑出教室：走廊尽头围着一圈人，她们奋力地挤进去，直到看见女厕所地上被鞋踩得乱七八糟的血痕。“我拍照片了，我拍照片了。”楚水风拉着张正美，小声地说。“是袁青梅发现的，像自杀。”张正美抬眼寻找袁青梅，结果在人堆外面看见了她。

　　袁青梅抱着手站着，嘴巴抿着，似乎在忍着笑似的，但眼睛一点都没有弯起来。她后面的老师正手足无措地拨打120。“死的是谁啊？”张正美问。楚水风摇摇头。

　　晚上回家后张正美看到了照片。拍得很模糊，那个人的手腕划破了，带着星星手链，小臂上不止一道伤，甚至能看见眼睛一样的脂肪层。即使这些伤流出了很多血，但致死原因却不是这个，因为这个人并没有因为失血过多倒在地上，而是孤零零地吊在厕所窗前的天花板上，用一根黑色的带子挂着脖子，蓝裙子被风吹起来。如果不看她满胳膊狰狞的刀口，那她真的很像一个晴天娃娃。张正美做了噩梦，毕竟她头一次直面死亡。

　　半夜两点楚水风给张正美打语音电话，张正美挂断了，楚水风发过来几条消息。

　　“我草”

　　“我打听到了，姐们”

　　“死的是袁青梅的表姐，对面班姓刘那个”

　　“叫刘玉音”

　　张正美放下手机。刘玉音，原来是你啊，难怪那么熟悉呢。好久不见了。

　　刘玉音是张正美转来五小前的朋友，当时她们形影不离，张正美转学后还好几次想给刘玉音写信联系。刘玉音家里只有他爸，小时候的刘玉音瘦瘦弱弱的，每天喊痛，和张正美粘在一起，就像两颗长歪了的黄豆芽。水生的黄豆芽。刘玉音有好嗓子，对得起她的名字，从小就被人教着唱歌，唱各种各样的歌。她爸说，唱吧，她就扯着嗓子喊起来，有的词晦涩难懂，张正美不太明白，但每次刘玉音唱到那里就会引来刘玉音她爸的牌友们兴奋的叫喊声。

　　张正美背着包走的时候，刘玉音站在单元门口，站姿很奇怪，胸前搭着她父亲的手。她前一天晚上和张正美一起玩秋千，又说身上很痛，不想站着。张正美她妈催她快走快说再见，张正美看着她在胸前挥动的，挂着星星手链的青色手腕，张张嘴，说不出来再见。

　　张正美在上初中后，就一次也没想起她了。刘玉音被丢进记忆里，幻化成一滩分不清形状的糊状物，什么也记不得，什么也看不清。

　　她们的确没有再见，直到今天，张正美在门外看见刘玉音蜿蜒的血，又在手机里看见她的尸体。张正美和她再见了，但刘玉音没有。她们真的没有再见。

　　第二天放学后姥姥说要烧纸钱给姥爷，说是姥爷托梦给她了。张正美陪着她去买纸钱：天地银行的彩色冥币，厚厚的黄色铜钱纸，长方形的黄纸，亮闪闪的金纸元宝，用黑塑料袋包起来，散发出塑料臭味和印刷的味道。她们走到荒地里，用棍子画个圈，留出一个口——这是姥爷拿钱的方向。姥姥让张正美先在圈外烧几张纸，这些钱是给没有人祭奠的孤魂野鬼的，这样剩下的钱才能安全地被姥爷拿走。

　　“人死是什么样的呢？”张正美问，火把她烤得满脸发烫。姥姥用木棍子架起火：“人死掉，就会变成鬼，在地底下。都会去地底下的。”张正美看看地面。刘玉音就在这底下，她再也不会痛了，再也不会唱歌了，也再也不会用她那被掐得青紫的，带着星星手链的手腕，吃力地带动手掌挥手了。姥姥递过来几张冥币：“你也烧，跟你姥爷说点话。”

　　张正美把纸钱丢进火里，不去想记不清样子的姥爷，而是努力回忆照片里那个破烂的刘玉音，拼接上小时候刘玉音的脸。

　　再见，刘玉音。

　　再也别痛了。

　　姥姥又递过来一叠黄纸，外加几枚金纸元宝。张正美接过来，向火里丢。火星飞溅，纸屑上下翻飞，像一群红黄色渐变的微型蝴蝶。

　　这是姥姥带来的第八件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