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火》鹤子槎

6、第六件东西

　　园城五街时不时会停水，停水的日子里要是需要洗澡，张正美她妈就会带着姥姥或着她去离家不远的澡堂子，澡堂子不大，但名字很高级：百合洗浴中心。浴室不大，瓷地砖是姜黄色，便宜的颜色配上逞能般贴上的金边装饰，衬得整个浴室又富贵又穷酸。张正美之前一直跟着她妈一起来，有一回她妈有事情，让张正美带着姥姥一起去洗澡，她才真正意义上地看见了她的姥姥。□□的，脆弱的姥姥。

　　澡堂的灯是橘黄色的，暖洋洋，打在张正美冻得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臂上。她在光影斑驳里把洗发水搓揉成泡沫，涂在头发上，一层一层地打转，像抚摸树的年轮。张正美在泡沫水的冲洗里艰难地睁开眼睛，用余光看她的姥姥，惊觉时间印记的具体，因为她的姥姥身上有着斑驳的痕迹和纹路，多余的赘肉无助地粘在一起，丧失弹性，像一块地图，又像小山堆叠成的片片山丘。姥姥的肚子上有妊娠纹，被肚子上的肉遮掩着，双乳向两侧摊开，乳晕大而显眼，像飞蛾两片翅膀上的眼睛。张正美开始搓洗身上，她看着姥姥，想起圆肚的花瓶。多么肥大而褶皱的腰腹和前胸，多么细小羸弱的四肢，她的姥姥摇摇欲坠地站在水流里，紧闭着眼睛，鱼尾纹和抬头纹都明显。她已经变少的头发在打湿后紧贴着头皮，灰白黑相间，斑驳参差，让姥姥的苍老和羸弱都具体地漂浮在水汽里。张正美不敢再看了，她闭上眼，冲冲身体，从小瓶子里倒出紫色丁香味沐浴液。

　　张正美想起她的妈妈。她妈的身体是破碎的，身上有不少伤疤，肚子上有一条蜷曲不平的刀口，是张正美被挖出的地方。她妈的皮肤很白，肚子也是臃肿的，但没有姥姥的四肢那么细弱，而是整个人均匀地膨胀起来，因此身材较为匀称。她妈身上有一股胶皮的味道，兴许是常年坐在鞋店里熏染出的味道，不算难闻，但容易引起张正美的联想——皮鞋和球鞋，参差的针脚，有些许差别的logo，搅和在一起，平替的品牌鞋和皮具，平替的气味便可以概括成胶皮味。澡堂里没有胶皮的味道，但有白醋和劣质香精的味道，是搓背工用来拍在人的背上的，是高级的搓法，但说实在的也没有高端到哪里去。张正美再次看向姥姥，姥姥正穿过一排排肉色的晃动的人群，想要挤到四十多度的浴池里。

　　张正美看着看着，突然意识到，她的姥姥不会再陪她很久了。洗浴中心水气弥漫，在蒸腾着的污浊的白色气流间，张正美依稀分辨出姥姥虚浮的生命形状，正随着冲刷掉的肥皂泡沫一起，渗进被掉的头发塞到半满的下水道里，一去不复返。

　　回家的路上，姥姥去药店买了东西，时间不长，张正美站在门外等。回家后姥姥把买的东西放进卫生间，说是给张正美的，她装作要洗手，漫不经心地走进去看了一眼，发现是一瓶绿色的□□洗剂。

　　这是姥姥带回来的第六件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