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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紫蓝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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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政界,半道残疾的雇主也是最不讨喜的;若是这位雇主从前叱咤风云,如今一文不名,那便就更难以侍候了。
距一位所谓专家的论述,这些人在悲剧一开始大多喜怒无常,消极厌世,恨不得把与世界的缝隙挖成一道深不见底沟壑,把周围人溢满的同情和异样的目光扔进去。
当然,我们不能忽视少数能够积极乐观地继续热爱这个世界,他们显然是了不起的,值得尊敬的。季辰曾经成为过这个世界认可的天才,这毫无疑问是少数人的标志,但很可惜地,季辰没有成为那些心智坚定的少数。
同时,他也隐隐察觉到了母亲的用意——她寄希望于所谓爱情来点燃他的心火。他不免觉得好笑,在那颗伤痕累累的心面前,轻柔的声音,温驯的秉性,活泼的语调,只会成为利刃而不是所谓的安慰。
即使内心黯淡无光,季辰也不曾为难过,至少未曾谋面主观上难为简瞳——简瞳没有过错,她已用尽心力对他,而他也无意成为她亦或是任何人的杀父仇人。
她只是,同他人一样的存在。
简瞳无法洞悉季辰眼中的自己,即使知道也不在乎。
她所希望的,仅仅只是季辰能够再次活过来。不管这个过程对他,或者是对她而言有多么痛苦。
“早上好,季辰。”
又是一天早晨,已经摸透季辰习惯的简瞳端着热腾腾的早餐,带着微笑对他打招呼。
已经一个月了,这一个月的每一天都是如此。
虽然相同,但也不尽然。
失去视觉后,其他感官变得格外敏锐。季辰迅速察觉到空气中除了食物的香气以外,还有一股淡淡的甜香。
“你带了什么?”季辰蹙起眉。
“是鸢尾花哦。”简瞳早已学会从艾辰冷淡的语气里自娱自乐,“是不是很好闻?”
“拿走。”季辰声音拔高了。
淡淡的花香轻易刺痛了了他暗处独自□□的伤痛。
简瞳有点不舍地摸着柔软的蓝紫色花瓣:“这是能带来好消息的花,我想让它给你也带来好消息。”
季辰闭眼:“简瞳,你话太多了。”
明明他不会再有好消息了。
简瞳没接话,只顺从地把插着鸢尾花的瓷瓶拿了出去。
“今天的早饭是皮蛋瘦肉粥,红糖米糕,我还给你准备了苹果派派。”
简瞳重新走了进来,眼里划过一点狡黠:“尝尝看,今天的苹果派是我做的,季舟都夸我做得好吃呢。”
季辰不动声色,任由简瞳给他把菜放在小桌子给他端过去。
他看不见,又厌恶依赖他人,幸得每顿饭得以固定数量摆在固定位置,才不至于一个成年人还要他人喂食。
即使如此,吃饭对他而言也不再是件易事。
季辰浅浅试了点粥,唇齿留香。刚出事的时候,他一直都很忧郁,不肯吃东西,季夫人便费劲心思找厨子,四处求各种心理医生,这期间,她还得防着亡夫变成爪牙的左右手。
他妈妈是世界上最坚强的人,可他恨自己。过去的二十余年,他从没有让自己的妈妈费过这么多心。
简瞳视线紧紧盯着自己烤的苹果派,视线灼热得季辰都觉得有些好笑。
“你也不是第一次做苹果派了,这么紧张做什么。”
“可我是第一次做给你吃。”
“我很难伺候?”
“嗯,有点哦。”简瞳深以为意地点点头。
季辰放下碗筷,无名恼火:“简小姐要是嫌麻烦,大可一走了之。”
“季先生长得这么好看,想不喜欢真的很难。”
季辰心里被狠狠牵了一下,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脸上的温度升了些:“简瞳……别胡说八道了。”
他说这话时甚至是有些无力的,自然而然,他听见了少女愉快而又清脆的笑声。
然后一种力量侵袭了他,他听见自己特别认真地对她说:“你不是真的喜欢我,对吗?”
“简瞳,别喜欢上我,真的,你是个好女孩,值得更好的人,而不是一个整天疑神疑鬼的残废。”
简瞳沉默了半晌,笑了:“嫁人有什么好的,我才不想嫁;你又有什么不好,你眼睛看不见了,可是心却没有,比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好一千倍。”
“我……”
“放一百个心啦,对你没那种意思。”
季辰松了口气。
“苹果派,苹果派。”简瞳可怜兮兮地说,“季辰,再不吃就凉了。”
吃苹果派得用刀叉,家里人说什么也不可能给他这种锐器,于是已经被简瞳分成了易入口的小块。
一块入口,酥皮的软嫩和苹果的酸甜恰好融合在一起,这的确是他吃过最好吃的苹果派。
“很好吃。”他浅浅地对她笑了笑。
如果此刻季辰能看见,他会看见简瞳无声划过的泪滴;如果他此刻能够问她她问什么哭,她会回答因为他那一瞬间的笑宛如转瞬即逝的彩虹。
门外阳台上的蓝紫色鸢尾怒放着,是它带来了这一刻的怦然心动。
简瞳擦了擦自己的眼泪,用尽全身的力气抑制冲动:“那就好。”
“那就好。”
她对自己说。
从没有任何一刻让她比现在更希望时间停留在这一刻。
“要去外面看看么。”简瞳自己打破了沉默,“今天天气很好,阳光照在身上很舒服,你也可以和所有人打个招呼。”
“……”
“我不会让任何人看见的,可以吗?”
“那不可能。”
“季辰,”不是哀求,只是陈述,“我会有办法的。”
“……好吧。”
于是她真的把他带出去了,为了更省事,她索性让他坐上轮椅。
就像她说得那样,阳光暖融融的,微风吹在脸上很舒服,空气都带着新鲜泥土的气味。
“会感觉好些么。”简瞳问。
“我不知道。”季辰声音颤抖着,“简瞳,这里我见过无数次,可是想不起来他们原本是什么样子的。”
“不用逼自己想起来,”简瞳安慰道,“眼睛看到的东西不一定很多,触觉,听觉,我们是因为有五感才构成了自己。”
季辰试图闭上眼睛平复,但他记忆里只剩下一片空白的手术室和喊叫声。
以及……爸爸。
“阿辰,快走!”爸爸声嘶力竭地吼着。
“爸!”
火海吞噬了一切,作为没能拯救爸爸的惩罚,世界自那时起便用雾蒙上了他的眼睛。
“季辰,季辰!”
季辰回过神来,感受到简瞳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他这才发现,他背上满是黏腻的汗液,衣服紧紧贴在了后背上。
“对不起。”她像是失了力气,几乎要倒在地上,“是我考虑不周。”
“和你无关。”他拧起眉头,转而再次再次想起骇人的场景。
刚失去视力的时候就是这样,每一天都比以往的日子更加漫长,每次检查都像是一种变相的凌迟,他几乎被此折磨死。
各种心理治疗层出不穷,当然是奏效的,但是心里的瘢痕始终是一颗定时炸弹。
季辰确信自己永远都不可能痊愈,不只是眼睛,心也是如此。
“我们回去吧。”
永远活在黑暗之下吧,那才是他这种人应该待的地方。
“季辰,”简瞳同样确信这时绝对不能让他一个人,她抓住季辰的手,“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需要我,我一定会出现。”
“你的家人,朋友,大家都是这样的。季夫人每天晚上趁你睡着的时候都会去看你,阿舟每天都问我可不可以去找你,还有你的朋友……许融,南路,容月。之前你的状况不合适,现在也不想见人,但他们其实每周都会问我是不是时候来找你。”
“季辰,我们都很爱你的,求你了,别放弃自己。”
简瞳几乎要跪着求他了。
“简瞳,”季辰微微叹息着,“别哭了。”
再哭所有人都要过来了,所有人都会觉得他仗着自己眼瞎欺负女孩子。
简瞳哭腔转为抽泣。
“我们明天再出来。”季辰摆烂。
“好呀,那我们现在就回去。”
简瞳转悲为喜。
季辰:“……”
“诶诶,要不要顺路去看看小狗,我刚来时,家里的看门犬夜叉生了三只小狗,容月讨了一只走,许融偷了一直走,但是夫人留了那只最可爱的。”
“……许融没把那只最可爱的偷走?”
然后容月没有骗许融把小狗抢过去?
季辰吞下后半句问题。
“刚开始是偷走的那只,但是他说你没去追他没意思,两天就把小狗还来了。然后偷了另一只,结果一个月你还是没去找他。他还狗那天可凄凉了,离开一步看一次狗,一人一狗搞得跟牛郎织女一样,阿舟看不下去了,就把狗给他了。”
“……阿舟还是年纪小。”
“那我们去看小狗?”
“我发现你诡计也挺多端的。”
“多谢夸奖。”
“简瞳,我是不是以前见过你?”
“我都照顾你一个月了,你说呢?”
“……你知道我不是这意思。”
“没见过哦,”简瞳声音轻快,“见过你的话,我一定会记得的。”
“嗯。”季辰不咸不淡地回。
“那我们去看小狗?”
“你开心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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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夫人是最爱花的人,阳台上常常是铺满了她种的鲜花。
于是季夫人今日一进门,立刻察觉了摇曳的紫蓝色鸢尾本不属于这里。
“哪来的鸢尾呢?”
季舟一边帮妈妈浇水,一边回答,“我看见简瞳姐拿来的,应该是想给哥哥吧。”
季夫人把瓶中的鸢尾拿了出来,和其他花插在一起:“那就做成插花,一会儿让简瞳送过去。”
“妈妈,可以让我拿给哥哥吗?”
“……”
“没事的,妈妈,我从来没有怪过哥哥。”
季夫人紧紧搂着季舟:“对不起,妈妈没能照顾好你们,但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阿辰的眼睛。”
“一定会没事的……”
为什么要责怪自己呢,季舟不解,明明从来都不是母亲的错。
可她是个母亲,这就是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