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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黑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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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小姐,希望我们能合作愉快。”
季夫人声音沙哑而又温柔,并主动伸出了纤长白净的右手。
简瞳咬了咬唇,局促地伸出了自己的手——因为常年的劳动而变得干瘪的手。
两只手交叠在一起,重重地握了一下。
“以后还得多麻烦您了。”简瞳颤着声,努力挤出一丝微笑。
对这个生活清贫的女孩而言,入目不可谓不震撼:仅是一间小书房,实木地板上铺着厚厚的白色毛毯,冬日即使赤脚踩着地面也是暖和的,后排一大长柜摆满了装订考究的精品书——简瞳眼馋得不行,不论其他花卉和家具,就是本书,都是让她思忖再三,最后不得不放手的名贵。
幸得季夫人并不太在意她的腼腆,她直着背,白嫩的双手交叠着,白净的脸上,乌青的眼眶格外明显。
“您应该多休息,”简瞳关切道,“您已经很累了。”
季夫人拿着手绢的手晃了晃,但她的笑容依旧优雅温柔:“嗯,多谢关心。”
她表情毫无变化,身侧的老保姆却识趣地领着简瞳退出了房间。
老妇人年岁不小,被晒成深棕色的皮肤,额间深深的皱纹,衣着朴素而又干练。这是只有幼年吃过苦头,年轻时历经教训,才得以练成的人。
“麻烦徐姨了。”
一离开门,简瞳便规规矩矩地对老妇人打了招呼。
徐姨淡漠地点了点头,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似乎不曾有过一点情绪:“没事,来,我带你去他的房间。”
简瞳的黑色皮靴踩过出书房直面的会客厅,便直上木质的旋转楼梯,最后停在三楼一间朝南的房间。
“这就是你要照顾的人的房间。”
老妇人转头,叮嘱道。
简瞳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徐姨熟练地从腰上系着的一大串银色钥匙中,找出一支看起来很小的钥匙,把那扇厚重的木质大门推开。
光线是从门口招进来的,简瞳借着这点光观察了一下环境,几乎一人多高的落地窗被锁得紧紧的,紧挨着落地窗的超大型栗色书架里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书籍,唯一一本被打开的书籍孤零零地躺在桌子上,也不知有多久不曾有人拜访,而同色系的椅子上被泼上去了各种颜料——除了墙上残留的钉画的图钉痕迹之外,这是这个家里最后一点和画画相关的东西。黑色的厚重窗帘给整个房间投去了浓重的黑色阴影。
一青年男子躺在纯黑的床上,皮肤惨白,黑色的长发半披着,在那张瘦削的脸上,眼睛紧紧闭着。
简瞳忽然想起,在报纸上的那个少年,有一双温和美丽的栗色眸子。
“阿辰,”徐姨低声细语地和床上的人说这话,“这是夫人派来照顾你的人。”
季辰默不作声,只紧紧闭着眼睛。
徐姨早已司空见惯,也不曾失落,只瞥了眼旁边的简瞳。简瞳性子活泼,自来熟地接过话,对他温柔一笑:“季辰你好,我是简瞳。”
简瞳很清楚,季辰没有睡着。
但她更清楚,季辰此刻一点也不想见她这种健全人。
徐姨叹了口气,一双浑浊的眼睛里多了些难以言明的情绪。
她拍了拍简瞳的肩,把她拉到季辰床边的软椅旁按下:“交给你了,好好照顾季辰。”
她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眼神始终没有从季辰身上离开过,就像季辰的眼睛没有睁开过一样。
可惜最后直到一丝光线也从门缝里溜走,少年也没有回应,于是时间和这个世界一起冻住了。
简瞳想象着老妇人的落寞,有点难受,她看向床上的季辰:“真的不能说句话么。”
回应她的是满室寂静。
简瞳轻声叹了口气,却也是理解的:不曾受过他的痛苦,便没资格要求他温柔。
“有什么想吃的吗?”她柔声问,“或者有什么想听的歌吗?”
“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都想尽可能的帮助你,季辰。”
这听起来是一种怜悯,来自健全人对残疾人高高在上的,俯视的怜悯。也许无心,但是足够伤人。
然而对于季辰来说,他还在乎这些么?
简瞳依然没能得到任何回应。
她面色如土,一声响动引得季辰不得不向她看过去:简瞳跪在了地上。
“求求你,”发白的脸被泪痕沾满了,简瞳低声哀求道,“季辰,不,少爷,求求你了,让我做些什么吧。我是来照顾少爷的,什么都不做就是说明我没能力照顾好少爷……照顾不好少爷的话,我肯定会被夫人开除的。不……我和我的家人不能失去这份工作。”
“父亲……我父亲的病需要很多钱治疗……我只有他了,求求你了,少爷,让我做些什么,做什么都行。”
简瞳的啜泣声和说话声在对方可怕的沉默中愈来愈小,于是她不在祈求上天,眼睛里近乎死亡的绝望。
在简瞳被水雾蒙住的眼睛里,季辰第一次把身体挺得板正,靠着枕头,睁开那双已经失去神采的黑色眸子,声音谦和温润:“帮我……拿杯水。”
简瞳眼角再次泛起泪花,她站起身,对季辰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少爷……真的,真的,很感谢。”
“没什么,也不用叫我少爷。”季辰垂下眼睫,整张脸仿佛都被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
简瞳微微松口气。
即使家里人尽力瞒着,外界的风雨季辰绝不是一无所知,他也同样清楚别人眼中的自己:旧时温良谦恭,手握画笔的天才贵公子,如今喜怒无常,身体孱弱的麻烦。
如此折磨,毫无疑问精神饱受摧残,和他说其他些什么,轻则他闭目不理,重则什么过激行为也都是有可能的。
不得已下,她利用了他的弱点:被父亲保护的,却没能救下父亲的善良孩子,大抵是不愿别人重写他的悲剧。
他还会说什么,简瞳无法从那双眼睛里读到。
于是她静静地等着,直到她等到了那句话。
“请帮我拿些水,简瞳。”
“好。”
简瞳下意识地回答,却惊觉自己的名字从季辰的口中流过,如同钢琴声般清亮。
于是她扬起嘴角,笑意温柔:“好,季辰。”
又粗又长的鱼骨辫被甩在脑后,简瞳心情极好,一边哼着不知名的调子,一边踏着轻快的步伐踏出门外。
季辰看不见后,听觉就变得尤为敏锐。
他把脑袋藏在枕头下,试图敛除简瞳的所有声音。
那带着鲜活生气的声音,从前他也是如此,他周边也都是这样的声音。
他如今恨着声音恨得牙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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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从漆黑一片的室内出来,阳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但是简瞳嘴角依然上扬着,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她哼着曲子跑到一楼的厨房,阳光倾泻在桌面上,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像是刚出炉的烤红薯。
简瞳拿了杯热水,热情的厨师特地找她搭话,还给她拿了些才烤出来的,冒着白气的烤肉饼和一些其他零嘴。
“小姑娘多吃点,照顾他可是份苦差事。”
说着,厨师开始炫耀起自己的经历:季家的厨师自那场事故后,接连换了好几波,直至他这,是季辰吃得最多,干得最得人心的。
简瞳乖巧聆听着,记下了季辰的点滴喜好,希望借此再次点燃季辰对生活的热爱。她希望季辰能再次找到新的事物并为之努力,无论如何,她希望季辰能够再次拥抱生活。
为此,简瞳不介意说些无关紧要的谎言,比如她的父亲其实并没有生需要花很多钱的病,而她的家人也不需要依靠她打工赚钱——在她能够被依赖之前,他们就已经都离开了。
简瞳咬了一口厨师为了慰劳她特制的奶油泡芙。金黄的酥皮柔嫩,咬下去,满满的奶油馅在口腔填满。
“我和你都要加油啊,季辰。”
简瞳喃喃自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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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下午三点,是季家二少爷,季舟雷打不动的练琴时间。
季夫人窝在毛毯里,眯起眼听着十二岁的二儿子的演奏,听着钢琴在他手指尖流泻而过的美妙曲调。
只有这时,只有这样,她那颗躁动不安的灵魂才能得以喘息。
一曲终了,季夫人摸了摸季舟的头,柔声:“阿舟真聪明,弹得一天比一天好,比妈妈当年学钢琴的时候强多了。”
“妈妈,你开心吗?”
“有阿舟在,妈妈很开心。”
撒谎。
季舟在心里想着,面对满脸堆笑讨好的妈妈,心里的痛楚撕心裂肺。
为什么要假装无事发生呢,妈妈。明明不管再怎么伪装,爸爸也不会从棺材里醒来,哥哥的眼睛也不会因此好起来,你也永远不会再在大厅里翩翩起舞。
时间的钟摆在那一天已经失去了作用,季舟绝望地想——失去幸福的时光都已经被冻结了起来。
剩下的日子不会有什么不同,它会被一遍遍重复,每一天都像是冲在悬崖边上的马匹。
毕竟,他已经失去了爸爸,哥哥,还有妈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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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小心烫。”
简瞳殷切地把水杯递给季辰。
季辰浅浅抿了几口就不喝了,摸索着,试图把水杯放到桌上。
简瞳上前试图帮忙,却被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拦得彻底。
简瞳无法,只得看着季辰双手不停摸索着,试图寻找触觉能完全替代视觉的证据。
良久,几乎花费了这些日子所有以来的力气,季辰把水杯放在了桌子的正中央。
很稳,不存在突然掉落的可能。
简瞳好不容易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水杯却在下一个瞬间被那只从前用来握着画笔的大手扫过去。顷刻间,玻璃制的杯子被摔得粉碎。
季辰的脸痛苦得扭成一团,喘着粗气:“离开。”
他的声嘶力竭是苦苦挣扎后的,真正的痛不欲生。
简瞳望着手中盘子才烤出来的肉饼,常年侍奉季家的厨师告诉简瞳,这是季辰从小的最爱。
简瞳把盘子端到书桌上,让肉香散过去:“好,稍等。”
“把东西给我拿出去,现在就离开!”
季辰双目眦裂。
简瞳摇了摇头,一字一顿:“季辰,我不能明知你想做什么还当做没看见。”
她的视线匆匆略过地上的玻璃碴子,便拿起角落的扫帚和簸箕,着手打扫。
“你该让我死的。”
季辰轻轻说完这句话,不再吵闹,仿佛失去了灵魂的木偶,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在漆黑的房间里缄默着。
“我不会让你死的。”明知他看不见,简瞳还是弯起眼,“你对我们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人。”
话毕,简瞳一边安静地打扫着,一边拼命思考着。
季辰冷哼一声,便在没法出过一点声音。
从前季辰的世界是五彩斑斓的,每一种颜色在大画家心里都是独一无二的,他也确信自己拥抱了世界一切的美好。可如今他的世界里,一切的一切都是一样的黑色。
于是,这个失去色彩的世界对他而言不再有任何意义了。
如果这场黑色的灾难真的将过去彻底倾覆,那简瞳希望自己能够再次给季辰的世界重新填涂新的颜色。
因为简瞳坚信,生活就是不断被涂黑,再不断填充新颜色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