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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孤独探戈 ...

  •   他有很多名字,从孩童到成年,它们变了又变,正如同那些含着各种颜色情绪的面孔。

      怪小孩、自闭鬼、偷蜡笔的。幸运儿、那边的人、新玩物。富哥儿、没亲妈的、死画画的。天才、怪才、画室里的美少年。规则改写者、大师、国宝艺术家。

      当人们如此称呼他时,他也在观察他们的表情。喜怒忧惧恨,多么丰富的调色盘。

      然后他绘下。

      人们常说,作品是创作者感性认识的理性表达,艺术是艺术家心灵的无意识升华。但在他看来,他所做的一直很简单,从来很简单。

      他来,他见,他思,他画。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忘记自己一开始是为何而画。画画变成了如同吃饭睡觉一样的生存刚需,他被本能驱动,机械而重复地画,不停歇地画,像童话里穿上红舞鞋而无法停止舞蹈的孩童。

      他试着追溯。某种印象告诉他,也许空白的画纸最初不过是他的情绪垃圾桶。把坏的好的都丢进去,便可享受难得的安宁,没人会看出他无波面庞下的汹涌暗潮。

      但绝不仅于此。不然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对着他不休的自娱自乐连声赞叹、恨不得包装上各种花哨的概念挂在高堂之上呢?

      人们擅自从他的画里提取出了自己想看到的东西,狂喜不已。于是他被高高捧起,赋予俯视跟引领的权力。

      他想,人们喜欢他的画,却从未真正理解它们。

      这种认知或许是任何一个创作者的通病。在一切开始之前,便暗自坚信好了,绝不会有人能如自己一般地理解和思考,简直像是一种傲慢。但在观赏者偶然表露出相似的理解时,他们又格外沾沾自喜、喜笑颜开。

      他从不那样。因为对他而言,“不会被理解”的认知是绝对的、不可动摇的、无可撼动的。他虔诚地相信这点,将所有高呼“我懂”的那些人打入骗子的行列,而事实永远站在他那一边。

      这种顽固由来已久。或许从那天阿姨将他的稚嫩画作垫桌脚时,内心的坚壁就有了基座。而后,那些恶意的撕毁凌.辱、冷静的评判审视、溺爱的吹捧夸耀,只会一次次加固这座高墙。

      问他有动摇过吗?当然,是有的。

      那天,一个女孩在他的画室前等了他很久,买来的花馨香犹存。她大胆地诉说自己对那些画的喜爱,用各种门票和照片证明自己的忠诚,她说她爱他。

      爱,多么美好而虚假的字眼。自他出生之后,从未真正感受到它,可它却如同幽影死死缠绕住心脏,轻声细语:你要学会爱,你要崇拜爱,然后你才能活着。

      可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呢?孤儿院懒散的阿姨不告诉他,顽劣的同辈不告诉他,沉淫上流秩序的养父母不告诉他,大多被逼迫长大的同学不告诉他,深谙成年人相处分寸距离的长辈不告诉他。

      没有人教他亲情、友情、爱情到底是什么。画也不会告诉他答案。

      于是他逐渐变得多疑。现在靠近他的人,是想要索取些什么呢?又到底打算给出些什么呢?

      他不清楚站在身前的女孩口中的爱,是否又是另一种交易。这很好理解,缔结一种关系,彼此提供所需的情绪价值,就像签合同。盖完章,人生就多了一个注脚。

      但也有可能,新生的爱会彻底改变他人生的构图。

      但他不敢赌。他也不需要无谓的人的陪伴,反正他一直都是那样过来的。

      他拒绝了花朵。

      他独自跋涉到山巅,此处风景——竟和他身无长物那时无甚区别。从表望到里,都是一样的色彩。

      他感到乏味了。但这也算正常。毕竟,就算是旁观者,哪怕再置身事外,看了太多出相似的戏码也会叫苦连连。

      为了不让自己被乏味吞噬,他学会欺骗自己。相信总会有不一样的色彩留存于世,相信自己的内心世界总有一天会被人掘出,相信一切的一切都终有意义;骗过自己很难,但他几乎做到了。

      他会在雨天行驶的车窗上,借哈出来的雾气画一个太阳。

      然后他将之擦除。干干净净的玻璃倒映出都市的车水马龙,他沉默地看灯光闪烁,感受鲜活和死寂的纠缠不清。

      他被送回自己空荡荡的别墅。他把衣物随意挂在衣帽架,斥退前来服侍的保姆,告诉屋子里那些和他并不亲密的人,今天你们可以提前下班。

      没有人提出问题。

      他给自己洗了个澡,来到宽敞的客厅,仰躺在沙发上望华丽的吊灯。从晶莹发亮的珠饰里,他看到无物。

      兴致悄然来临。他打消画点什么的念头,从衣柜里选出一件男士礼服穿上,系好领带,配了一双定制的皮质舞鞋。

      调好了智能设备,只待他说一句话,舒缓悠扬的音乐便会飘摇,给正受雨水沐浴的屋子带来一丝暖意。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个人。

      墨色的头发,靛青的眼睛,身穿绘制着奇妙纹路的长袍,手里握着漆黑色的细长尖棍。那目光遥遥落在他身上,平静无波的清澈眼眸里倒映着盛装打扮的他,像站在镜子的彼端。

      他笑了:“和我跳探戈吧!”

      *

      “你看起来有很多烦恼。”
      “他们如影随形。”
      “也是呢。说到底,我俩是一样的。”

      乐曲在飘扬。窗上滑落雨珠,没有声音透进屋内,亲密相贴的二人却都能听到永不休止的雨声。

      “这种旋律…不适合跳探戈吧。缺了节奏感,拍子太慢。”

      “嗯。习惯就好,我们的旋律,没有拍子合上才是自然。感受就好。”

      赫琉闭上眼。垫步,侧身,旋转,小跳。没有视觉支撑,他像飘在空中的鬼魂,只随着自己的意念独舞。可睁开眼,男人的平静面孔近在咫尺,他完美地跟上自己所有的节拍。
      像极了另一个人。

      “上次就想问了,你是找到能尽情爱的人了吗?”男人说。

      “嗯。”

      男人叹了口气:“我还没找到。你骗了我。没有阴雨天的太阳。”

      赫琉看他:“你可以画一个。”
      “我画不出来,也不敢画。”

      “真羡慕你啊。”男人喟叹。他揽着赫琉的腰,悄然改动了舞步,赫琉没有障碍地跟上新的步伐。

      “凄惨,这是上次你的评价。”

      “唔…人的想法是会变的。无论发生了什么,你到底还是找到了能爱的人和爱你的人,不是吗?那就是最好的结果了。比我好太多了。”

      “失去你现在拥有的一切,不会失落吗?”赫琉伴随乐声偏头,两三个垫步跟上节拍,面无表情,“你拥有这个世界绝大多数会羡慕的东西,你如此自由。养父母,虽然他们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亲人,但他们毫无保留地给你一切,只因你的确值得。朋友,抱着各式各类的目的接近你,他们很友好,虽不能交心,也可以成为你的社会联系。”

      “你摒弃所有外界施加给你的压力和限制,你自在地徜徉在钟爱的绘画领域里,所有人都为此庆贺高兴。”

      “那么,代价是什么呢?”男人轻声说。

      赫琉没有回答。又一轮重复的舞蹈。

      男人低声:“我消失在这里,是世界的损失,却从来不是其他人的损失,也不是我自己的损失。我从来无关紧要。”

      赫琉:“从来渺小,便要甘心无声息地消失掉吗?”

      男人喉间摩擦,讥讽地笑了:“这话由你来说,不合适吧?穿越到别的世界,你有真正失去什么吗?”

      “没有。”男人面色骤然冷漠,“没有。你不在意任何东西。太搞笑了,评论家吹你的画里有着怎样怎样的感情,他们不知道,你的画里空无一物。”

      “美与丑,卑劣跟高尚,吵闹和安静,生命和死亡…那些对立统一的东西,在你眼里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是这种渗透骨髓的冷漠造就了你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风格和流派,你心知肚明。”

      “你不会后悔逃走,又为什么要回头看呢?明明那里什么都没有,对吗?”

      赫琉张了张嘴。

      良久,他回应:“就算一无所有,就算支离破碎,那也是曾经的我,是我必须取回的东西。”

      “哪怕想起一切,你会失去爱上别人的能力?哪怕你会如我一般被画笔禁锢?”

      “你舍得吗?”男人紧紧盯着赫琉。

      那双漂亮的眼睛,尽管有了时间的磨损,却依然美丽。赫琉眼角微微抽动。

      他清楚男人在说什么。地球的一切对“他”来说,没有多少可以留恋,“他”正在丧失留恋的能力。相反,失去记忆的他,在大陆上活得很好。

      忘记一切痛苦,留下的只有安然。异界的太阳照常升起,爱他的人始终如一。

      直到过去的影子找上了他,好奇心和探索欲将他驱离正确的道路,予他迟来的无边苦刑,也赠他一轮永恒闪耀的…阴雨天的烈阳。

      赫琉几乎以为,那就是他的归宿。

      可残缺的人无法奉上完整的心脏,世界和世界间的隔阂无论两人再怎么淡化也无法消失。若他逃避过去的自己,逃避地球的一切,他固然能在一切风波结束后过上安稳的日子,却也注定背叛曾经做出改变的自己。

      这一次,他不能逃离。

      不是因为,能带着他远走高飞的人正被责任束缚,第一个走上了战场。而是因为,穿越的真相肮脏,死去的人注视着他的选择。

      你要漠视我们的死吗?两侧的亡灵流泪询问。

      魔法师们为了应对泛滥的魔物改动了时空魔力场,地球的灵魂掉进实验小动物、魔兽和魔物的躯体。强烈的魔力排斥反应下,宿主被杀死的同时,大部分异界灵魂也无法存活然后,大幅改变的魔力场被短视急切的权贵铺设开来,异界灵魂来到智慧生命的身体,只有极少数挨过灵魂搅乱、魔力灌身的酷刑活了下来,却也要被迫面对完全陌生的异界和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强大的魔物数量骤减,和平似乎就在望得着的地方。比起未来会因此活下来的人们,如今正在发生的和以后即将发生的穿越惨死好像微不足道。

      大陆历2年的魔法师做出了选择。他们把研究做了下去。

      阿朵瑞切有反抗之志。在当时的局面下,她是唯一一个有可能彻底改变研究走向的人。而亚拉伯罕替她做出的选择,是第三个。

      亚拉伯罕真的一无所知吗?未必。当人类尸体被送进研究所的那天,就注定了“我们杀死魔物的同时也在杀害一些未知的智慧灵魂、大陆的和平建立在无辜者的尸骨之上”会成为众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这是一出完美标榜了正义的悲剧。它的余响延续到120多年后的今天。

      研究员亚拉伯罕那时只是没有阻止,以及和朋友聊了一个故事罢了。

      后来他死在孟鸠手中,嘴角含笑。赫琉想,他终于明白那时老人安详遗容的含义。

      苦守这个秘密百年,抱愧一生,想必他也很累吧。

      亚拉伯罕安然终了,死在他亏欠的受害者手中,对他来说更像一种解脱。

      可孟鸠没有解脱。赫琉记得在息襄广场,他如何为沧桑的男人画一幅肖像画。对方的苦楚他无法触及,也没有资格触碰。

      因为他是失忆的“背叛者”。

      没有地球的记忆,他安然度过19个大陆年。所以在真相找上他时,他再没有第二次逃离的资格。

      他必须做好选择。

      要想真正活在一边,就一定要舍弃另一边,穿越就是这样的事。对赫琉而言,选择似乎早已完成,他要为了活着的人站在孟鸠的对面,他得踏过第7个符文寻找血徒的弱点、给远在翡翠的刻奥希排忧解难,但男人询问的,却是他是否舍得放弃大陆那一边。

      因为他/我知道,地球的那个“赫琉”已彻底消失,而失忆度过大陆生活19年的赫琉,接受另一个世界里过去的自己,寻回丢失的记忆与人格,等同于杀死部分19岁的那个自己。

      记忆割分一切,灵魂不站在任何一边。

      男人问,你舍得杀掉那个自己吗。
      你确信你能“重生”吗。

      赫琉露出一个朦胧的笑。

      “试试吧。”他回复,“太阳与我同在。”

      男人眼睫低垂,失神感叹:“所以说,真羡慕你啊。”

      “可…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羡慕在你我合二为一后不复存在,剩下的滋味,会是什么样的呢?”男人狡猾地浅笑,眉宇间的淡淡忧愁如同灯光下的暗影,看不分明,“我…我不会期待。”

      “这次……”男人拉长声音,赫琉补上他的下一句话,“永别。”

      给曾经活过的自己,道一声永别。音乐渐缓,舞步加快,他们辗转挪移,窗外有雨声淅淅沥沥。

      最后,只剩一人在空荡的屋子内跳着不伦不类的“探戈”。

      探戈是两个人的舞蹈,一个人的探戈又算是什么呢?

      赫琉纵情舞蹈。

      灯光的暖色扩散开来,地毯的暗沉爬上脚踝,但他没有停下脚步。

      等到色彩蔓延到小腿,跳不动了,他才意犹未尽地站定,取出法师袍里的金色怀表。正转的指针滴滴答答,复古的造型跟四周现代化的装修格格不入。

      赫琉画下第七个符文。

      回到卧室,长夜将尽,天边一缕曙光射进他透亮的眼瞳,却没让赫琉感到刺痛。

      那是极其柔和的晨光,非常适合用各种层次的冷暖色调铺设出一幅梦幻的风景画。

      但赫琉没有任何想法。他看到无物朝向今晨,住所的布设简陋而没有安全感,体内涌动的力量熟悉又陌生,身体做出任何动作都像是缺乏保养的木偶僵硬勉强摆动。

      19年的记忆蒙上一层纱,纱的下面,不像真实,更像梦境。一切在地球几十年光华惨淡的生命之下黯然失色。那个灼胜烈阳的人,也变得像是他臆想出来的人物一般,在迷离混乱的记忆里浮浮沉沉。

      赫琉在床上坐起来,看了一会自己光裸的脚,又对着镜子第一次格外仔细地观察自己的瞳孔。

      他想对镜中的自己说些什么,却发现喉间闷闷的,只能蹦出一个“唔”的音。

      若有所思,他坐到画室里,掀开未完成画作的罩布。画法很熟悉,但还有能改进的地方。

      寻了工具一会儿,赫琉无意识拿起了魔杖。注视着漆黑色的魔杖,赫琉站起,离开画室来到厨房。

      “奶油野菜炖烧”的纸条还贴在墙上,跟在字体后面的笑脸有些歪扭,但模样很可爱。

      赫琉看了纸条很久。然后他在屋子里逛了一会,手指抚过所有自己留下的、和那个人留下的痕迹。

      被入侵的衣柜,添了新东西的魔法洗浴间,橱柜里多出来的华美餐具,被改造成新卧室的储物间。

      赫琉失神地摸上自己的嘴唇。触感软弹,伤口已愈合。

      一只纸鸽在这时飞入屋内,在桌上趔趄了几下。赫琉轻松捉住它,输入自己的魔力后,纸鸽不动了,变成待拆封的信。

      他没有打开看。

      沉思良久,赫琉如很久以前的往常一般,走出房门来到邻居桑格夫妇家蹭了一顿早饭。勤劳的农家夫妇为照顾作物和牲畜起得很早,热情地招待了他。

      吃饱喝足过后,赫琉回到家中,没有犹豫地摸上怀表。

      身体被卷入怀表之前,他也没有拆开那封信。

      他不敢。

  • 作者有话要说:  失忆在大众印象里是很麻烦的事,对当事人来说也像是被世界抛弃了一样,迷茫是肯定的。不过我读过的贴近这种失忆的描述只出现在推理小说…而对应的找回记忆时,逻辑上该出现的人物心理混乱我就完全没见过了。直到我自己摩拳擦掌打算大展身手才发现原来不是大家不想写,而是…
    好难写!!!赫琉这个时候的心态太复杂了,感觉怎么写都写不好,只能退求其次避免描写太多他的心理活动。等我学成归来,这章必定要被我狠狠地修!我的文字功底还是不够啊…谜语人是不可以的!要用大白话写经得住推敲的语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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