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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那个精灵 ...

  •   那是幅近乎完美的画。

      看得出来画者有好好地晾晒它,每一分溢出的魔素都恰到好处,保持在刚好让画的魔法作用发挥的程度。赫琉很好地按照她的话,创造了出色的作品。

      菲林娜眼睛很好,她是个按部就班的绘法师,谨慎小心地遵循着前人摸索出来的规则——凝结魔素的方式、怎样涂料到画纸上、如何分布它们甚至于怎样去描绘自己的情感,菲林娜都采取最保守也最安全的方式。

      百年?千年?还是从那最最古老的万年战争起?菲林娜也懒得算清楚时间,总之魔法的原理是理论院那群学究直到现在都没能解决的问题,术系绘画也是一样。不确定,意味着不安全。

      有太多因为不够了解自己的魔法而在战场上死去的魔法师了。对于绘法师来说,这个死亡的地点甚至可能不是在战场,而是最熟悉的画室。

      菲林娜宁可被魔物撕碎也不想经受“被自己的造物杀死”这种事情。

      太滑稽了!完全不符合自己的死亡美学!

      死亡要么优雅,要么壮烈,这是狐人菲林娜的追求。

      和菲林娜的画法不同,赫琉的画法前所未见。菲林娜确信自己正在见证一种新的术系绘画。简洁,随性,又处处充斥天才的构想,是她这种绘法师最陌生的调子。

      这也是为什么阿道尔要把赫琉托付给她。

      那孩子的画法过于忘我,实在让人担心他会不会一不注意就溺死在自己的画里。

      “听我说,赫琉。你的画里不能只有画,你必须把自己也放到画里。”这是菲林娜第一次批改赫琉的画作时所说的。

      画作里没有画家本人的存在,等同于魔法脱离了魔法师横冲直撞,其后果往往致命。

      安静的孩子有好好听话,他的确慢慢地改变坏习惯,这在这幅画里也看得出来。

      不如说,看得太明显也成了问题。

      菲林娜揉了揉额角。

      眼前的画作一片蓝色系,飞扬的色彩既像雨后的天空又像海岸附近的水体,澄澈中带着宏大的湿泞,好似曾经的暴雨还没有过去、相连的大海静默叹息,那种伟力的余韵在色块的形状中传递,更通过魔法影响着高级魔法师的心灵。

      好悲伤。心脏有点抽疼。菲林娜知道是法术画的效果。

      绘法师对于法术画的抗性很高,更何况这只是用最基础的阿尔法魔素画出来的练习作。要是赫琉让色彩组成她看的明白的事物,效果还会再增强!

      阿道尔,你还真是给我甩了个大麻烦。

      菲林娜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红色的耳朵动了两下,抬眼去看赫琉的写字板。

      少年字飘逸隽永:“老师看得出来我画了什么吗?答对了我就告诉你。”

      发现老师看到了写好的话语,赫琉对菲林娜笑了一下。

      “你这孩子!”菲林娜笑斥一声,“老师看不出来啊,形状太散了!”

      赫琉眼睛微垂,有些失望,但很快这点情绪的痕迹就消失掉,重归平静。

      他继续写道:“那老师应该解决不了我的困惑。给我点时间自己想想吧。”

      菲林娜拍拍赫琉的肩膀,手下硌手的感觉提醒着她,赫琉还是个孩子。倒也没有为赫琉选择对她隐瞒不高兴,菲林娜笑得很洒脱:“没关系,尽管是老师,很多时候也没办法解决学生的问题,我早就知道这点!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她俏皮地说:“我相信赫琉哦,肯定能找到答案的。提前祝你荣礼旦快乐咯,天才小画家~”

      赫琉抿起唇微笑,眼角弯起。

      “也祝老师节日快乐。”他写道。

      *

      画留在菲林娜老师那里了。

      绿眼睛的兽人一幅洋洋自得的模样:“要我说,你的其他术绘老师都得羡慕死我,只有我敢光明正大的免费收你的画哈哈哈。会送去技术展出哦?”

      赫琉自然是没意见的,甚至有些高兴。

      很久以前,他最开始接触术系绘画的时候,他的画是不能给别人看的,基本一直处在封装状态。能慢慢获得“观览权”,偶尔还能卖几幅出去,是很大的进步。

      赫琉的其他老师也会收他的作业,只不过一般会在指导完后还给他。也唯独菲林娜老师厚脸皮地扣下来,画到了她那儿跟送出去也没什么区别了。

      一开始阿道尔老师还为此跟她理论过几番,但几次后还拗不过她,就随她去了。

      赫琉不知道靠谱的阿道尔老师还为此跟菲林娜约过对战,狠狠揍了狐狸兽人一通。而结果也是很清楚的,菲林娜继续喜滋滋地拿走了赫琉的画,屡教不改,屡揍不碍。

      老师没有看出来自己画了什么,细细想来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赫琉构思这幅画的时候,也没准备画什么具体事物,只是按着菲林娜“阿尔法魔素、蓝色系、情感动摇效果”的要求随意发挥罢了。他也确实在只使用一种魔素的过程中更了解了魔素一些。

      画面内容是在最近断断续续做梦的时候添加进去的。

      赫琉画了一只独角鲸。

      那是在比息襄坐落的北境平原还要北的地方,现代极少数传奇冒险家才踏足过的未知之地,据说那里有一片海洋,里面就生活着这种鲸类。

      阿道尔给他讲过独角鲸的故事。那是在万年战争初期,没有南境诸国,更没有北境息襄,魔物们才刚刚从极北之地苏醒,频繁地骚扰着北境的居民们。北境处境危险,防线不稳,无数魔法师和战士奔赴最前线,魔法素材被大量需求。

      独角鲸的角就是一种聚魔性能极强的传奇魔法素材,制作出的武器能轻松毁灭一座被城墙围住的要塞城市。一只鲸的肉可以喂饱一座城镇的难民一星期,鱼脂是可消耗中级魔法素材,皮用来制作防具。自然而然,它们在战争中遭到了猎杀。

      万年战争之所以被称为万年战争,不仅因为它久远,也因为它的持续时间长到足够匹配“万年”这个浩荡的词。

      独角鲸种群将要灭绝之际,一只有着魔法资质的独角鲸发出了震响寰宇的悲鸣。它的声波从北海跨越北境平原,飞过莫尼斯大河,来到南境,坠入精灵谷,绝境残响回荡在当时每个能使用魔法的人脑海。

      只是短促的一声悲鸣,若不是有占知魔法师记录,会被当做年代久远的无聊传说忘掉吧。

      那时赫琉问阿道尔,这个种群还存在吗。

      阿道尔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说他也不知道。因为在万年战争结束之后,那片极北之地只剩魔物会长久盘踞,没有人能再观察到它们的出现了。

      作画时,不知怎的,赫琉想到了独角鲸。

      赫琉没有见过那种生物,但他还是画了一条断角独角鲸,在像是天空的海底里挪动巨大的身躯。只画了一条。

      老师看不懂他的画,赫琉的失望有是有,却不多。创作者期待作品被理解是惯性一样存在的事情,赫琉无法阻拦惯性。随着绘画的时日渐长,赫琉也慢慢习惯“自己的画不容易懂”这个事实。

      ......虽然总是被夸。

      但受到赞誉的,就总是好的吗?评判从来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这个角度来说,赫琉个人其实很欣赏其他同学的画,尤其是采蒂的。

      那样画很好,赫琉衷心认为。

      直接地画,自由地从现实选取造型,而不是从乱糟糟的脑袋里掏出形象,再费劲地从破碎的自我里捡一些东西扔进去,最后还是什么人也看不懂,变成一个人的自娱自乐。

      赫琉捏了一下手指,心里刺痛了一下。

      奇怪,以前也不会这样,是梦的影响吗?情绪更敏感了。

      紧接着赫琉想到,这是无所谓的。只要不影响他画画就好。

      脑里一瞬闪过菲林娜轻颦眉头的担忧神情,闪过得太快以至于赫琉自己都没能意识到。

      他面色如常地走进专用画室,随意拂了拂椅子。没有意外的话,他将在这里度过一整个下午,看情况决定是否回到自己在灵泽镇的小屋休息。

      阿道尔在的时候他不会这么放肆,但是最近他在出差,所以睡在画室也没关系。

      赫琉心情愉悦起来。

      明天就是荣礼旦,近来息襄已经完全陷在庆祝校庆的氛围里,附属城镇也都一个个举办起欢声笑语的活动来祝贺这个特别为息襄设立的节日,各地魔法师以及大大小小的贵族也都纷至沓来,学院今天举办的聚会赫琉走在路上就听说了不下3场。

      虽说节假日正式开始是在明天,但那是对学生们的。一般来说,荣礼旦当天之前的3天,大人们就欢欣鼓舞起来了。而属于学生们的正式假期也有足足8天。

      出于某种原因,荣礼旦两年才举办一次,因此每次都很隆重。前年还在读第一遍一年级的赫琉忙着被各种老师塞知识,完整错过了整个节日。两年过去,又一次节日在即,哪怕还有一天才是节日,盛大的准备就在各处多点爆发,全方位多层次无死角。只要出门就会被节日准备活动碰瓷,你没法预知哪个魔法会在毫无防备间扑来炸个“荣礼旦快乐!”的魔术礼花!

      决定了,今日画室适合睡觉!

      不太想被卷进活动的赫琉欢快地蹦进画室,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老师兼养父已经从半月的出差中归来,此刻就在息襄的一座尖角大楼里。

      尖长的耳朵、白得发亮的肤色、金色的毛发、出尘的外貌,阿道尔光是走在大厅里就惹了无数视线。

      “那是、精灵吗?!”

      “很少见到精灵在北境出没呢,这一位大概是息襄的那个精灵学者了......记得有当过一段时间教授,这次回来会开班吗?有没有机会让我家孩子接触一下......”

      “他就是那个走出【堕落之森】的精灵?活着的传奇诶......没想到还这么年轻!”

      “听说黛勒普女王很中意他,下一代精灵王不出意料的话......”

      “他有个学术系绘画的养子,未来也是前途无量。但好像不怎么带在身边。”

      “阿道尔!进展顺利?”有身着学院教师制服的魔法师朝阿道尔搭话。

      金发的精灵颔首。顺利。

      就在最近几天,他的研究从浩如烟海的纷杂数据中总结出了正确可能性极高的结论,并在预实验里取得了喜人的结果。

      120年后,魔力场又一次给出了反应。

      阿道尔摆了一下手示意还有事,不能聊天。

      那位教师得到了问题的答案,心情很是不错,噙着笑抬了一下酒杯送别了同事的背影。

      阿道尔阔步穿过人群。他个子很高,将近一米九,精灵的种族优势让他能够迅速扫视整个人群。

      他找到了。

      那是位人类魔法师,穿着息襄教师制服,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细密地挤在一起,有一双温和的棕色眼睛,正在和身旁一个贵族模样的人亲切攀谈,身后还跟着一个符文院的学生。

      阿道尔走近:“亚拉伯罕。”

      名叫亚拉伯罕的老者闻声回头,面色忽然变得沉静起来,棕色的眼睛在阿道尔如常的面孔上逡巡了一会儿。

      “抱歉,格拉梵尔侯爵,如您所见,我这儿有位高贵的精灵要找我说话呐。”亚拉伯罕面向侯爵。

      侯爵大方道:“无碍无碍,您请去吧。谁敢拂了大名鼎鼎的阿道尔的面子呢?”

      他朝阿道尔点头,阿道尔回以一个温和的微笑。接着侯爵告别道:“再次感谢亚拉伯罕教授的悉心教导,我家孩子这次在实战考才表现得这么好,下次再叙哈哈。”

      亚拉伯罕笑着点头。

      见侯爵走远,亚拉伯罕对阿道尔说:“是有什么事吗?”

      “关于我的研究的。”

      亚拉伯罕一怔。他对上随行学生好奇的眼睛,和蔼地说:“你到那边等我一会,波登伯爵的伯爵领还缺少你这样的符文师,自己过去寻找机会吧。”

      “好的老师。”穿着符文院制服的学生明白老师的意思,很快跑走了,像只受到追逐的跳兔。

      “你带的孩子,很活泼。”阿道尔看着那个蹦跳到另一边的学生说。

      亚拉伯罕摇摇头,有些无奈地回:“太活泼了也不是好事,没个礼数,会吃亏的。”

      这样的宴会场合处处是有意与魔法师攀交道的贵族,虽说只是荣礼旦前的小戏,但也不是随意奔跑的场合。

      阿道尔探视亚拉伯罕的神情,却分明看到溺爱的欢喜。

      “一定很出色吧。”他淡淡说。

      亚拉伯罕呵呵笑:“是个优秀的孩子。”

      于是阿道尔明白了,这大概又是个实力强劲到足以忽略贵族间约定俗成的社交法则的魔法师。眼前的这位老教授又将捧出一颗明日之星。

      亚拉伯罕往前走了几步,和学生相反的方向。他没有回头看跟上的阿道尔,负着手慢慢走:“既然是那件事,我们到别处聊吧。”

      阿道尔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觉得离上次见面不过两年,这个老头头发又稀疏了些。

      他们来到无人的客室。

      后一步进门的阿道尔转动手指,在门把手上挂了个“此处有人”的牌子。

      “精灵的天赋真是可怕……不用魔杖和咒语就能用魔法,无论看到多少次还是会觉得不可思议呢……”亚拉伯罕感叹。

      阿道尔关上门:“您也是位足够出色的高级魔法师。”

      亚拉伯罕摇头:“你知道我永远不配这个称呼。魔法是圣洁的。”而我如此肮脏。

      阿道尔没有回应这句话。

      精灵坐到亚拉伯罕对面,平静告知:“我的研究进展很顺利,再观测一次隧星带,数据就足够了。”

      亚拉伯罕神情有些空白:“终于……也就是说,两年内吗……”

      隧星带伴随荣礼旦出现,两年为周期。

      “过去多少年了?”他突然问。

      “119年,今年是第120年。”阿道尔对答如流。

      两人似乎是在谈论校庆的年份,这次荣礼旦是纪念建校120周年。

      但是从亚拉伯罕恍惚里带着释然的表情里看,事情又似乎不是这样。

      “是吗……120年了啊。”亚拉伯罕低头看桌上不久前才放置的息襄学院游览指南,上面印制的隧星带不如亲眼所见万分之一的震撼,“我也已经146岁了。”

      “你快要死了。”阿道尔陈述。

      人类的寿命再怎么通过魔法延长,也不会超过200年,更何况亚拉伯罕并没有延长过寿命,只是凭借着魔力在身体里的运转活到这个年龄。魔法师普遍要比普通人长寿一点。

      就算精神看起来还不错,已经快150岁的亚拉伯罕也是行将就木之人。

      “是啊……我一直等待着那天,等待着死。不过听到这样的消息,感觉也不是不能再多活个两年。”

      亚拉伯罕笑了两声,肩膀轻轻地耸动。

      “感谢你为我带来这个消息。……真的很感谢。这样我或许就不会有遗憾了。”

      “不。你最好是带着永恒的遗憾入土。”阿道尔手肘撑在桌上,双手交叉顶住下巴,鎏金色的眼睛冷漠而平静,“我来找你并不是为了看你这幅姿态。”

      精灵一根手指动了动。厚厚的一袋文件袋出现在桌上,熟悉的魔法纹路在其上盘亘——亚拉伯罕颤抖起来,他认出那是自己设置的符文禁制。

      “带走吧,我不再需要。”阿道尔冷淡说,“我对你最大的宽容是让你知道研究进度这个消息。”

      亚拉伯罕伸出手,在空中顿了一下,但还是哆嗦地朝文件袋靠近。在碰到这古老的文件袋的一瞬间,他的手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他狼狈地看了阿道尔一眼。

      阿道尔将这一切收至眼底,未发一言。

      亚拉伯罕最终还是拿到了文件袋,抱到了怀里。他不会阿道尔那样娴熟的空间魔法,只能这样携带。他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一样。

      “……这是我应得的。我会把它带进坟墓。”

      “最好如此。”

      安睡在你的罪恶旁边吧。阿道尔的诅咒绕在嘴边,最后还是没有出口。

      “那个孩子呢?”心情平复些许的亚拉伯罕问。

      阿道尔意外亚拉伯罕会在这个时刻问起。

      一想到“那个孩子”,阿道尔不自觉露出柔和的微笑。

      “他很好,会成为顶尖的绘法师。”

      “……那就好,那就好。”亚拉伯罕喃喃。

      阿道尔等了几秒,见亚拉伯罕没有要说的了,起身欲离。

      走到门口,精灵敏锐的听觉让他听到亚拉伯罕的低声祷告:

      “那些腐朽的、不可知晓的,终将烟消云散,连带着吾之罪孽一起,重归无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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