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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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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月暗二人刚从闻人公子的房里退出来,便迎面遇见樗。两人穿着相似的衣饰,神情皆有些疲倦。
“祈愿者的愿,已经去执行了么?”樗打量着他们,问道。
“并未,”月明摇摇头,“这几日一直奉命修葺水心阁,盯着匠人们做工,眼睛都快看花了。”
月暗也在一旁颔首,神色间带着不解。水心阁原是陈放尸身之地,如今公子却下令将其彻底翻修,装潢布置得比公主寝殿还要典雅华美,珍花异草、亭台回廊,一应俱全,仿佛随时要迎来一位身份尊贵的之人入住。
“竟有比那些人的性命更要紧的事么……”樗垂下眼,低声自语。她自认略懂公子心思,可这一次,连她也难以揣测。
辞别二人时,她注意到月暗欲言又止的目光,心中微微一动。
她心悦闻人公子,在祈月楼里本就不是秘密。
楼中下人,背地里虽敢怨天尤人,咒骂命运不公,却无人敢真对闻人公子有半分不敬,顶多悄悄骂樗一句“疯子”。
樗自己却从不放在心上,甚至觉得那些人,本就该死。
她信步走向一处偏院,却听到两个小姑娘低声说话。
“清儿,快吃吧,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命吃了。”
“……我吃不下。”
年长些的女孩先发现了樗,惊慌失措,转身便跑得不见人影。
“清儿。”樗不在意,走上前,看着眼前那脸蛋圆圆的小女孩,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
清儿仰起脸,绽开一个甜甜的笑容:“樗姐姐!”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祈月楼里的旧仆,早在樗追随公子之前便已在此。他们贪生怕死,却也贪图丰厚的月钱赏银,因此始终不曾离开。更关键的是,他们知道太多旧事,对某件事讳莫如深。樗曾试探问过几人,却只得到一句:
“一概不知。”
她很喜欢清儿,因为看见清儿,就好像看见从前的自己——那时她也有姐姐陪伴,可姐姐某日忽然消失,再也没了音讯。
后来,她被人带到祈月楼,成了一名奴婢,又因缘际会成了公子的贴身侍女。
这些年她一直在找姐姐,却始终没有下落。
樗唇边浮起一丝笑意,却在看到清儿手中那块只咬了一口的糕点时,怔了一下。
清儿早已做出了选择。
她的笑容变得苦涩。
“姐姐还有事要忙,清儿快回去找你阿娘,我改日再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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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十耳,闻风声;取百目,见异世。”
“耳目既俱,鼻骨未塑。五官俱全,祭鲜人之血,灵重驻,涂漫皆号,唤亡人归——!”
昏暗密室内,一名奇服老者手执铜铃,步履徘徊。他燃起一张符纸,将写满咒文的符箓与另一张空白燃烧的符纸交错叠合,双掌运力,两沓符纸飞向四周——那里有用红绳穿起悬于梁上的铜钱板。
火势骤起,老者急急摇铃。
铃声促乱,如困兽奔逃,又如狂涛怒浪,铺天盖地!
闻人公子静坐上位,目不转睛地盯着老者诡谲的动作,却始终看不出任何玄机。
老者忽地诡异一笑,净手吟唱,将瓷盏中的血油泼洒而出。霎时间,满室血腥弥漫,血油沾物即燃,无需半点火星。
异火窜动,由盛转衰,终化为一地黑灰,只余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弥漫空中。
闻人公子面不改色,连眉都未皱一下。
老者一手按上冰棺,在闻人公子的注视下,缓缓掀开棺盖。
黑烟涌出——那冰棺自他触碰的瞬间,便已转为墨黑。
“桀桀桀……成了……!”
闻人公子指节发白,手中一枚短刃竟被生生折断。
老者后退两步,在闻人公子凌厉的杀气与危险的目光中捋了捋胡须,扭曲的五官在诡异笑容下更显骇人。
“恭喜您,得偿所愿。”老者在杀意笼罩下纹丝不动,接过闻人公子以内力掷来的木盒,躬身一礼,转身离去。
密室门开,老者迈出,握盒的手指已深深嵌入木面。
夜色中,一名青年早已等候多时,见状急忙迎上:“阿父,可还安好?”
“无碍,快走。”
老者话音未落,眼前蓦地一黑,随即大口吐血。他强运内力与体内那股横冲直撞的力量抗衡,直到青年带他远离密室许久,气息才逐渐平复。
“形神不定,内力紊乱如魔物……此人绝非寻常强者。”老者喘息道,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后怕,“他的杀气,几可凝实。”
终究是他小觑了闻人公子。所幸交易已成,此行收获颇丰。
老者忽而大笑起来。青年却看见他额上饰物已然碎裂,正欲开口,老者已打开木盒——一朵通体冰蓝的莲花静静卧在其中。
“阿父,这是……千年玉莲?”青年声音发颤。
世间仅此一株。
老者只是笑,那笑容里掺杂着青年看不懂的东西。
“闻人公子此人……实乃奇人。”
形神不定,杀意却凌驾于强者之尊。只怕不出十年,整个武林都将被他颠覆;若再过二十年,天下归他,亦非不可能——只要他有心。
“阿父此言何意?”
“非人之躯,无心无念。”老者点到为止,不再多言。
青年怔在原地,如遭雷击。
凌神败形,铸非人之躯;狂霸无极,不知何由。
此刻,夜空骤亮,电闪雷鸣。
黑烟散尽,闻人公子走近冰棺,俯身望去。
眸中,倒映出一抹朦胧清影。
宛若万年冰封的眼底,终于裂开一丝微澜。他瞳孔骤缩,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
月明、月暗跪在水心阁前,已是一日一夜。
大雨滂沱,两人身上带伤,神色惨淡。
“属下未能完成杀愿,请公子责罚。”二人伏地叩首,声音嘶哑。
樗立在远处,心中忧虑,却又觉得奇怪。以公子性情,对未完成任务之人向来格杀勿论。月明、月暗两兄弟是她成为侍女以来,所见活得最久的随侍——从前那些,早已换过数批。
他们三人时常聚饮,虽只两年,情谊却深。
她终究不忍,深吸一口气,步上台阶,在门前停下。强压心头惧意,她抬手叩门,随后轻轻推开。
“公子?”
室内昏暗,构造雅致。上好的楠木桌上,一支青釉瓶中插着鲜花,娇艳欲滴。
雨声淅沥,衬得厅中格外死寂。樗环顾四周,忽见墙上挂满美人图,走近细看,每幅画旁皆题有诗句。
墨迹如游龙惊影,笔锋凌厉,杀气隐现,却又似水火交融,轻重有致。即便不懂书法之人见了,亦觉震撼。
她从未见公子提笔,却直觉这些字必出自他手。
东西两面墙上各悬两幅:春居花开、夏至清风、秋夜夕月、冬寒霜枝。
未等她细看,一股威压已至。“咚”的一声,她双膝跪地。
“……公子。”
“出去。”
那声“是”哽在喉间,与翻涌的血气相冲,始终未能出口。樗踉跄起身,逃出水心阁,险些撞上仍跪着的月明、月暗。
“你怎么……”月暗平日寡言,见她如此狼狈,不由开口。
“你们三人退下。未得命令,不得近此。”
水心阁大门紧闭,闻人公子的声音却清晰传来。
三人俯首离去。
月明与月暗相互搀扶,如释重负。樗却心神恍惚,很快便与他们作别。
*
“媟瑶。”
闻人公子坐在榻边,凝视着缓缓醒转的女子。
她眼神起初空茫,待适应光线后,才渐渐聚焦,平静地看向他。
他试图在她脸上寻找一丝情绪,却一无所获。
他原本以为,她会抗拒这个名字。
迟媟瑶起身,在他面前站定。
闻人公子向前逼近,直至两人呼吸相闻,她仍一动不动。
“迟媟瑶。”
温热的气息交缠。室内寂静,只余壁炉中安神香的轻烟袅袅,如纱如雾。
“……我在。”良久,她轻声回应。
闻人公子执起她的手,走向另一间内室。
那里雕梁画栋,陈设精美,唯独没有帷帐床榻,只在正中立着一座金光熠熠的巨物——纯金为底,白银作饰,玉髓玛瑙镶嵌其间。
笼柱如金银双蟒,张着镶满宝石的獠牙。
西域金粉掺入丹蓝彩料,洒作渐变流光,似毒液泼溅,又似浪涌彩溢。
迟媟瑶走向那八尺高的赤金笼,松开了他的手。
掌心温软骤然离去。闻人公子正要上前,却见她已钻进笼中。
“出来。”
“我不。”
他的表情凝住。
她当着他的面,轻轻关上了笼门。
他三步并两步上前,握住笼栏,缓缓跪下。笼中的女子蜷坐下来,双手托腮,静静望着他。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闻人公子起身,隔着金栏与她相视片刻,忽地拂袖转身,步伐竟有些慌乱。
不多时,几名医者被他带进水心阁。
“治不好她,便留下性命。”
几人战战兢兢,轮番上前,却在赤金笼前手足无措。吴耀是其中年岁最长者,曾多次被樗请来为公子疗伤,却未料到今日会被公子亲自“请”来——确切地说,是被拎着衣领踏风而至。
他抹了把汗。
即便见惯生死,面对此时的闻人公子,吴耀仍感到死亡的寒意。可身为医者,他不得不镇定开口:
“公子可否请那位姑娘……出笼一诊?”
吴耀眼皮直跳。他早知闻人公子行事诡谲,却未料竟有将美人囚于笼中的嗜好。
笼中女子乌发雪肤,唇若含丹,实乃人间绝色,却困于这精致冰冷的牢笼之中。
“媟瑶,出来。”
迟媟瑶察觉到吴耀眼中那丝怜悯,虽不明所以,仍依言走出——笼门本未上锁。
吴耀等人顶着压力诊脉察色,却未发现任何异状。
“公子,姑娘脉象平和,未见疾病。”吴耀硬着头皮开口,其余三人不敢作声。
“她有病。”闻人公子的声音毫无波澜。
一名年轻医者本就被强掳而来,又惊又怒,此刻再难忍耐:“她没病!脉象平稳,何病之有?倒是阁下强掳我等,未免——”
“啊!!”
话音未落,一声惨叫。
年轻人头颅滚落在地。
动手的,竟是那笼中走出的女子。
迟媟瑶手中执着的,是闻人公子的剑。剑身寒光如洗,未沾半点血迹,可见剑法之精、下手之厉。
“我说她有病,她就有病。”闻人公子瞥了眼脚边的头颅,微露嫌弃。
“……公子,姑娘确实有病。”另一名深袍医者颤声附和,冷汗涔涔。
他想,顺着这疯子的话说,总不会错。
“媟瑶何病?”闻人公子看向他。
深袍医者呼吸骤乱,看着那颗头颅被公子随意一踢,竟滚至自己脚边。他双腿一软,瘫坐在地,脑中一片空白——那女子明明无病,该说什么才好?!
迟媟瑶手中的剑已被闻人公子取回。他望着刃上映出的自己,唇角微勾。
“媟瑶没病。”他轻声说。
此时不跑何时跑?!恐惧已经在医者大脑占了上风,被闻人公子这个疯子掳走就算了,还要治一个乱杀人的疯女人,这都是什么事啊!!
深袍医者面色惨变,刚要转身逃窜,腰间蓦地一凉——
上半身已飞撞至墙边。他难以置信地回头,看见自己的下半身仍留在原地。
吴耀与最后一名医者面如死灰,大气不敢喘。
“辛苦二位,请便。”
话音一落,那医者拽着吴耀躬身一礼,几乎是跌撞着逃离此地。
“我没病,”迟媟瑶看向闻人公子,语气平淡,“他聒噪。”
“嗯,你没病。他聒噪,该死。”
闻人公子眸色幽深,如黑曜石般的眼底掠过一丝奇异的微光。
他轻轻将她拥入怀中。
方才她挥剑斩首的姿态,与从前别无二致。
他的爱,终究是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