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万有引力》长安的葡萄

3、第三章

　　驱鸟巡逻车行驶在车道上。车内，高野驾驶车辆，郭旭坐在副驾上，通过对讲机，与飞行区总指挥联系。
　　【飞行区总指挥，鸟防叫。鸟防有一辆车，申请走一下T4，去西一、西二区域，进行鸟类的驱赶活动作业。】
　　【可以进行。】
　　煤气炮炸响在空中，一群飞鸟飞出机场。
　　高野和郭旭进行着每日的驱鸟工作。驱鸟网上，小麻雀不幸落网，被铁丝缠住了脚，高野小心翼翼地将麻雀从驱鸟网上取下，放进郭旭手里的鸟笼里。驯养室内，各种笼子里，关着误入机场的野兔、鸭子、蛇和鸟类。小麻雀被处理好脚上的伤口，细心缠好绷带。
　　辛苦淘换来的用以驱鸟的虎粪也终于派上了用场，西二土面区，高野戴着双层手套，朝着土面抛洒。身后，夹子夹着鼻子的郭旭，扛着猎枪，看着高野任劳任怨的背影，突然叹了口气。
　　【徒弟啊，有时候我真是搞不懂，你这脑子里整天都装了些啥东西？】
　　高野回头看向郭旭，不明所以。
　　【按理说，你这不怕脏、不怕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这品质，我该表扬你才是；可咱就说，你这没事儿爱往身上揽责任的毛病，到底是跟谁学的？】
　　【……】
　　【我看你这一天天晒得也挺黑的，怎么就长了颗白莲花的心？】
　　高野心虚反驳，【哪有……】
　　【远的不说，咱就说今天这事儿，你这什么操作？】
　　【本来今天就是我跟赵成值班，还迟到了……】
　　【因为东北虎便秘？】
　　【还有电瓶车半路上没电了。】
　　【所以，你的逻辑就是，因为东北虎便秘，外加上半路你的电瓶车没电了，导致你跟赵成上班迟到，没能及时驱鸟，鸟击造成A321发动机熄火，顾源趁机找事儿……都是因为你昨天忘了给电瓶车充电，所以，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
　　【那我怎么记得，上午是赵成负责，下午才轮到你吧！】
　　【赵成跟他女朋友打算结婚，他得攒彩礼钱……】
　　【怎么着？你这是嫌驱鸟队一个月4000来块钱的工资太多了？心疼你成哥，干脆把银行卡给他得了！】
　　【……】
　　【东北虎拉不出屎也算你头上；这鸟长了翅膀，非要飞出来找食儿，你也给管着呗！】
　　【……】
　　【你这不叫敢做敢当，你这是上赶着背锅吧！学人家当圣母？】
　　【……】
　　【可你这也不像啊！你瞅瞅你一天天这样！好歹也一米八好几的大高个，肩宽腰细腿长的，本来多精神一小伙！几天没洗脸了？还有你这头发，都赶上鸟窝了！眼屎扣扣吧，别再把眼眶子糊状了！】
　　高野忍不住小声回嘴，【我视力5.2。】
　　郭旭恨铁不成钢，一眼瞪了过去，【这是重点吗？！】
　　【下次一定改……】
　　【是，每次都说改，就是下次还犯轴！】
　　【……】
　　【高野啊……】
　　四目相对，郭旭难得收起了嬉皮笑脸。
　　【你还没想明白吗？】
　　【……】
　　【过度反省的人生是过不下去的。年轻人，这是病，得治啊。】
　　高野内心一动，却什么都没说。

　　夜晚餐厅，意外重逢的柳青和陈曦相对而坐。一桌美食，却谁都没有动筷。良久，陈曦率先开口。
　　【所以，今天塔台上的管制员是你？】
　　【我也没想到，鸟击的A321飞行员是你。】
　　【这世界还真小。】
　　【是啊。】
　　一阵沉默。
　　【我记得，你之前学得好像不是管制……】
　　【……嗯，转专业了……】
　　陈曦沉默，柳青仓促一笑。
　　【你呢？什么时候从国外回来的？】
　　【小半年了吧。】
　　又是一阵沉默。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该是咱们第二次见面。】
　　【一直忘了跟你说声谢谢。陈曦。】
　　【……过得好吗？】
　　柳青先是局促一笑，但很快笑容就没了，甚至有些无措。
　　【……挺好的。】柳青故作轻松，却控制不住地摸了下自己的旧手机，手机型号已经很老了，电池老化，得随时插着充电宝。
　　陈曦将柳青的动作看在眼里，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柳青顺着陈曦的视线，才发现自己下意识的动作，手从手机上移开。
　　又是一阵沉默。
　　陈曦默默叹了口气，柳青突然开口。
　　【到现在，你还是不打算告诉我吗？】
　　【……】
　　【当年那架飞机上，有三个学员，你也在，所以你什么都知道，你也还记得，对吗？】
　　【柳青……】
　　【我只是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是想知道，他，最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就，不能，告诉我吗？】
　　【柳青，已经四年了，事情也已经过去很久了。你就这么不能释怀吗？】
　　【……】
　　【对不起，我答应过别人，永远不会再提那件事。】
　　【……】
　　【一切早就结束了。你明白吗？】
　　柳青摇头，红了眼圈。
　　【徐天已经死了，你还有自己的生活。不要为了别人中途换专业，不要抱着旧手机不放，不要再回头看了！】
　　柳青的眼泪掉了下来。

　　二手电瓶车，驶停在老旧的小区楼下停车棚内。高野摘下头盔，活动下僵硬的肩膀，提出电瓶，锁好车。一切妥当，可刚走出停车棚，迎面一中年大妈（刘英）迎了上来，二话不说，一个耳光扇了过来。
　　没有防备的高野，踉跄了两下，险些摔倒，手撑在了车棚内的电动车上，触动了电瓶车的报警系统，一时间，停车棚内的电动车警报声四起。
　　警报声吸引了小区楼下乘凉的群众。高野起身，看清了眼前状如疯癫的刘英。高野一句话都没有，站在刘英面前，又是一个耳光甩了过来。
　　【说话！】
　　高野低着头，愿打愿挨，却是一句话都没有。
　　刘英接连六七个耳光甩了过来，高野的嘴角出血了。
　　【我让你说话！】
　　【……阿姨……】
　　又是一个耳光。
　　【别叫我！】
　　【对不起，阿姨……】
　　刘英又想甩耳光过去，身后，徐守敬终于赶来，将刘英一把拦腰抱住，使劲儿往后拖，刘英不断挣扎。
　　【你闹够了没有！】
　　【别碰我！你个窝囊废，放开我！】
　　【行了，刘英！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我什么样子，我什么样子！我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我找他索命来了！我要他死！】
　　高野低着头，一句话都没有。
　　周围人群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你为什么不去死！你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死的不是你！我诅咒你，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别说了！】徐守敬转向高野，【她躁郁症犯了，别跟她计较。】
　　【放开我！我没病！】
　　【别闹了，跟我去医院！】
　　【我不走！我不去医院，你放开我……】
　　【你清醒点儿！】
　　【我要他死，我要让他偿命……放开我……我恨他，我恨他……】
　　刘英渐渐萎靡在地。
　　【刘英，刘英……醒醒……】
　　刘英陷入昏迷。

　　救护车的声音响彻在马路上。
　　医院。病房内，刘英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再无半点儿疯癫模样。徐守敬守在刘英的床前，攥着刘英的手，目光深沉。
　　高野就蹲在病房外，脸上的伤还有血迹。难堪的回忆一幕幕袭来，高野痛苦地抱住头。
　　那时的高野也不过12岁的年纪，跟着离婚后的母亲一起生活。母亲躁郁症发作，捏着小高野的脸，拿着整瓶的安眠药，往小高野嘴里灌。
　　【要不是因为你，我的人生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为什么要生下你！我恨你！你还活着干什么！不如，我们一起去死吧！小野乖，来，听话，把嘴巴张开！吃下去，睡一觉就好了。睡醒了，天就亮了，我们永远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了，好不好？】
　　小高野紧闭的嘴巴，渐渐张开。一颗颗的安眠药被喂进小高野的嘴里。小高野的意识渐渐模糊。母亲哈哈大笑，疯疯癫癫，打开了阳台的窗户。母亲从阳台上跳了下去。
　　高野不堪重负地抱住了头，可往事却一直没放过他。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高野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出事后不久，民航事故调查组的成员就来了，那些人很冷漠，不苟言笑地坐成一排，面无表情地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
　　【为什么不劝阻徐天，非要坚持完成失速改出训练？】
　　【听说你们是舍友，关系一直很好，为什么事故当天会吵架？】
　　【你的改出操作是否有问题？】
　　【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徐天为什么会恨你？】
　　【你到底做过什么？】

　　回忆席卷而来，几乎将高野压垮。
　　高野哆哆嗦嗦着去摸兜里的烟，兜里烟盒却是空的。
　　徐守敬走出病房门，一眼看到了高野手里的烟盒，高野下意识藏起烟盒。
　　一时沉默。良久，徐守敬开口道。
　　【……你先回去，过两天我去找你……】
　　高野直起身子，【不用了……真的，不用了……】却是一直摇头，一直后退，踉跄鞠躬，落荒而逃。
　　徐守敬深深叹气。

　　家门口的大门上，鲜红的油漆如血淋淋般的四个大字“杀人凶手”，刺痛了高野的眼睛。高野站了很久，才慢慢脱下衣服，试图擦拭。可无论怎么努力擦，却擦不干净。
　　红色的油漆很快沾满了白色的衣服，连手上都是。高野看着满手的油漆，真如血迹一般。高野无力地放弃，打开了门。
　　沾满油漆的衣服扔在了浴室门口。
　　浴室内，高野在水龙头下清洗着双手，手上的油漆却难以搓洗干净。一遍遍地打着肥皂，一遍遍冲洗着双手。可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又突然觉得厌恶不已。
　　浴室的淋浴下。水流开到最大，冰冷的水冲刷着身体，却冲不走满身的屈辱。耳边，刘英恶毒的咒骂声却挥之不去。
　　【我什么样子，我什么样子！我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我找他索命来了！我要他死！】
　　【你为什么不去死！你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死的不是你！我诅咒你，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我要他死，我要让他偿命……放开我……我恨他，我恨他……】
　　高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高野家门口，林一凡喷洒着酒精，一点点儿清理着门上的油漆。浴室内，高野的哭声夹杂着哽咽声传了出来。林一凡停下了手上的工作，起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哭声却越来越清晰。林一凡望向浴室的方向，心里难受不已。
　　【表哥……】
　　林一凡默默开口，无力地叹了口气。
　　桌上，手机不停震动，来电显示里跳动着一个名字：赵康。
　　高野的手机始终无人接听。
　　墙上，挂着一个日历。
　　日历上，4月13日被明晃晃的特意标出---徐天的忌日。
　　窗外细雨沥沥。
　　陈曦站在自家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阵雨。桌子上，手机里一遍遍传来机械的回复声。
　　【对不起，你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Sorry，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does not exist, please check it and dial later.】
　　而此刻的柳青，却又一次陷入了噩梦之中。
　　梦中，还是那架熟悉的C-172。混乱的仪表盘，机舱内警报声四起。徐天独自驾驶着飞机，向塔台呼救。
　　【Mayday，mayday，C-172呼叫塔台，C-172呼叫塔台……】
　　飞机遇险，可偏偏通讯设备出现故障，塔台管制室内，柳青能听见无线电里徐天的呼救声，却无法帮助徐天。
　　【塔台收到。C-172，雷达识别了。】
　　【Mayday，mayday，C-172呼叫塔台，C-172呼叫塔台……通讯设备故障……】
　　【塔台收到，回答。】
　　【Mayday，mayday，C-172 深度失速改出动作失败……】
　　【徐天，徐天，你能听到吗？】
　　【Mayday，mayday，飞机速度过低，超过临界迎角，机翼气流严重分离，升力急剧降低，C-172进入螺旋状态……】
　　【不……】
　　【Mayday，mayday，C-172进入深度螺旋状态……柳青，帮帮我！】
　　【不要……】
　　塔台外，飞机进入螺旋状态，在空中胡乱旋转。无能为力的柳青眼睁睁地看着飞机呼啸着从天空坠落……
　　柳青从梦中惊醒。
　　窗外，细雨沥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