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作尘》昉无攸

15、商道

　　盛齐扈没敢抬头，他只觉耳根烧得滚烫，大脑一片空白，全然不知自己应该如何应对，只能随着方士瀛的逼近一步步后退。
　　然后他退无可退地，背抵到了一棵树干上，方士瀛的身形优势在此刻尽显。
　　盛齐扈拼命把出逃的脑袋拉回来，一抬眼就撞进了对方幽深不见底的双眸，他有气无力地嘀咕了一句：“抽什么风……”
　　方士瀛抬手拍在盛齐扈身侧的枝干上堵住了他所有的退路问：“你和鲍朴何时认识的？”
　　“也不久，你管这些做什么？”盛齐扈觉得他莫名其妙。
　　这一掌方士瀛用了内力，身后的海棠散落一身芳华，盛齐扈突然发觉平日里的方士瀛像是隐藏了实力，他明明可以很好地掌控内力大小。
　　方士瀛却不相信盛齐扈所言：“真的？”
　　“是啊。”盛齐扈坦荡回复，“我拿这个骗你干嘛，或者说，你又在怀疑什么？”
　　方士瀛试图从盛齐扈眼中捕捉到哪怕一毫的蛛丝马迹，遗憾的是他没有任何发现，他不知道是不是盛齐扈隐藏得太好，他有些挫败地退开一步。
　　盛齐扈却为了岔开话题，抬手从他鬓发间顺下花瓣，“入秋了还开着呢，你这院内的海棠花期真长。”
　　语毕，他捻花的手腕便被方士瀛一把抓住再次欺身上前，只听方士瀛敛容屏气道：“你说，这段时日，你没有骗我分毫。”
　　“嘶……”盛齐扈蹙眉，“你别老把我往树上撞呀，肉体凡胎受不住，很痛的，像你这样阴晴不定又有暴力倾向的人，以后哪个女子敢嫁你为妻？可长点心学着温柔点吧……”
　　闻言，方士瀛松了点手上的力道，却没有放开盛齐扈，他一脸严肃，誓要从盛齐扈嘴里问出答案，“你说，你没有骗我。”
　　“我……”盛齐扈犹豫了。
　　就是这片刻的犹豫，让方士瀛本来还摇摆不定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放开盛齐扈，用三九天谈心的语调说了三个字：“你走吧。”
　　盛齐扈心想：这是又惹这尊方大佛生气了？不至于吧，他是猜出什么了？不可能，就算再聪明也不会往重活一世这么荒谬的事上想吧。
　　“站住！”盛齐扈喊他，“欸，你等等！”
　　方士瀛没有理会，自顾自走着。
　　在房门将要关上的一瞬，盛齐扈及时赶上，双手一边门框放一只，抵住了，他就这样撑着门问方士瀛：“你这人性格真是不好，都不听别人把话说完就在心里给人妄下定论，还有，咱们能不能坦诚布公地相处，你一会儿一个想法，我很难猜呀。”
　　方士瀛盯着盛齐扈道：“那你说完。”
　　“……”盛齐扈一噎。
　　他根本猜不透方士瀛的想法，只觉得自己今天像在吃浆糊一样难受，实在是噎得慌，而且难受归难受还要安抚好方士瀛的情绪，他憋了些郁闷道：“我没骗你什么，唯有一件事，是我自己的秘密，每个人都有秘密，这不能算骗吧，不过，时机成熟了可以告诉你。”
　　方士瀛抓的重点是：“时机成熟是什么时候？”
　　你寿终正寝之时。
　　盛齐扈当然不能如实说，声如蚊蝇地来了句：“都说了是秘密不能告诉你……”
　　见方士瀛又要关门，盛齐扈目明手疾又把门撑开，忙道：“你心里有想法我能理解，毕竟我以前对你做的那些事确实过分，你不信任我也是情理之中，但我之前不是同你解释过一回吗？有些时候人不能把自己封的太死，那样只会牢牢困在其中，陷入自己对这个世间种种的局限看法，如此，你便觉得万事万物就是你心中所想的那样，更甚者根本不在乎事物的本质，因为他已经在心中给事物定下了他所想的本质，或许，你可以试着敞开心扉，把一些事情往好的方面想，也许很多人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坏，比如说我？”说一堆看似严肃有的没的，盛齐扈是想把重点落在最后一点上。
　　方士瀛半晌才问：“如果我今日相信你，他日你会让我后悔吗？”
　　“不会！对天发誓，我真的是为你好！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是真心想你好的！”盛齐扈拿出十二万分真心掷地有声道。
　　方士瀛轻笑一声，盛齐扈立马捕捉到：这是开心了吧？是吧？果然阴晴不定……
　　就听方士瀛语气和缓了些，“好，我信你，日后你若是骗我……”他不说了，只是微微笑着。
　　盛齐扈看着他那笑只觉得渗人，但还是象征性回了他一个相同的微笑。
　　两日后，身在皇宫的盛齐扈依旧忘不了自己说服方士瀛的伟大功绩，这皇宫他是非得来一趟的，因为发出邀请的正是皇上，所以他还忘不了自家丞相老爹得知此事时错愕的模样。
　　此刻他与鲍朴一同跪在皇帝高座之下时还如坐云雾。
　　盛齐扈万没有想到，鲍朴竟在短短几日便规划了与西域通商的线路，并征得了皇帝与议院官员的批准，作为议案提出者，鲍朴请命作为使者前往，更令他想不到的是鲍朴此次出行只要求皇帝应允带一人前往，而这个人，就是盛齐扈。
　　对此，盛齐扈本人倒是没有什么意见，他欣喜于鲍朴能想到他，此行必能在凡间见更多世面，只是想着家里那个阴晴不定的，他就已经开始默默编排各种得体周到的话术了。
　　可鲍朴不给他编排的时间，“小少爷可想在宫中转转？”
　　盛齐扈礼貌回绝了鲍朴：“恐劳烦大人，晚辈考虑到不日就将启程，我还是早些回去准备一二。”怎么说也要先把方士瀛那头安抚好。
　　但鲍朴却继续道：“我还是带少爷转转吧，顺便说说兰苑墙头上那位。”
　　原来鲍朴是想借此机会顺便交谈伞女之事，对于此事，盛齐扈心里也揣着自己的疑惑，当下便同意了。
　　在交谈中他得知鲍朴并没有收服伞女，鲍朴没料到这只鬼的特殊，更坦言此次前往西域带上盛齐扈是因为他发现伞女自从离开相府后身形逐渐消退，所以合理怀疑盛齐扈身上与伞女有某种特殊的联系，也许搞清楚他们之间的联系，也就能彻底收服伞女。
　　得知此行鲍朴特意带上自己的原因后，盛齐扈胸口闷闷的，涌起一股失落，不过他很快把这种情绪咽了下去。
　　“我还有个疑惑。”盛齐扈道。
　　鲍朴抬手为盛齐扈引路，“但说无妨。”
　　“大人一开始就能看见她吗？”
　　鲍朴没有立即回答，恰好这时假山后传来几道人声，二人默契地不再多言。
　　走近了便听其中的男声憋了一股不悦，“宋美人为何不愿与朕同撵？”
　　这熟悉的声音，原来是皇帝。
　　鲍朴适时拦住了盛齐扈，盛齐扈心领神会没再往前走。
　　然后他们听到一位女子温言软语回应：“皇上莫要让臣妾为难，古往今来，仅末主乃有美人同乘龙撵，此举不合乎礼仪。”
　　皇帝怒气又加了一层，“朕是皇帝，朕要做什么无人敢妄加非议。”
　　女子不急不慢道：“皇上这是成心要把臣妾与那些魅君惑主的亡国夫人划为一类了。”
　　“你……”
　　鲍朴与盛齐扈这下才悠悠从假山后绕出来，装作恰巧路过的样子，听闻动静，那位女子看过来，她只一眼视线便定格在鲍朴身上，但没多久便移开了。
　　盛齐扈见女子肤若凝脂，眉目低垂，一头乌发盘起，斜插着些珍珠碧玉的交错簪子，矜贵的仪态衬得她秀丽端庄，再结合方才的对话便已经大概猜到她的身份。
　　民间有关宋氏的传闻不少，准确来说应该是很多，如今流传着的不少大热戏文或话本都是以这位奇女子为原型编写。
　　新朝建立后新君纳入后宫的第一位女子，宋晚照。
　　传言，宋晚照与当朝皇帝青梅竹马，皇帝自小爱慕于她，加之她身后庞大的宗室家族支撑，所有人都认为她会是开国第一皇后，必定母仪天下，可她却对后宫位分不感兴趣，日日沉溺于诗书画卷，最后只要了个最底层的“美人”位分。
　　她身上由内而外的书卷气也是盛齐扈确认她是宋晚照的理由之一，毕竟如今这世间能读书的女子少之又少，从来于她们而言只需谨记三从四德，能叫的上名号被尊称一声才女的屈指可数，而宋晚照只站在那里便隐约流露出些许雅士风骨。
　　又因数月前，宋晚照拒绝皇上晋封一事传的沸沸扬扬，皇家颜面尽失，即便如此，皇帝依然没有降下惩罚，她如今居然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和皇上“斗嘴”。
　　盛齐扈与鲍朴二人向皇帝和宋美人行过礼后，皇帝便询问他们为何在此，鲍朴自然地答道：“盛家小少爷鲜少进宫，想在宫里看看新鲜，臣便自作主张当了回引路人。”
　　毕竟是开国功臣之后，皇帝该有的礼须做足，他对盛齐扈点点头：“原来如此。”
　　鲍朴又对皇帝说道了些前往西域的细枝末节，皇帝与宋晚照刚才的不愉快也随之翻篇，盛齐扈认为是自己多心，才有意无意地觉得鲍朴是在刻意替宋晚照解围。
　　目送着皇帝与宋美人离开，盛齐扈不忘初心地问鲍朴：“大人，刚才提到的关于伞女之事……”
　　鲍朴道：“我是能看见她，第一次见面就看见了，只是别人似乎都看不见，对吗？”
　　盛齐扈点头如实说：“为何只有大人你我二人能看见，晚辈实在想不明白。”
　　鲍朴爽朗地笑了几声，他似乎并不困惑，言语间都带上了点邹芜仙君的调调：“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世间种种自有定数，既然老天只能让你我看见她，相信也是天意自有安排，说不定她的出现从我们初次相遇就已注定。”
　　见盛齐扈依旧忧心忡忡难以排解，鲍朴又继续给他喂了一颗定心丸：“如果你实在想探究缘由，我也会尽我所能把这真相一点点揪出来。”
　　盛齐扈不再多言，鲍朴这一世与他萍水相逢，这般已是仁至义尽，他实在不该再多要求其他。
　　拜别鲍朴，离了宫，盛齐扈先去面见了爹娘，告知他们自己即将前往西域之事。
　　从盛元义那里得了句“是个不错的机遇，此行跟随太尉大人必能历练身心一番，切莫辜负大人的厚望”后，他又匆匆去找方士瀛。
　　听完盛齐扈关于西域一行的长篇大论，方士瀛只问他：“去多久？”
　　盛齐扈认真估算了一番，“不清楚，少说两三月，多则一年半载的，况且一路上未知因素太多了。”
　　“我和你一起去。”方士瀛认真道。
　　盛齐扈一脸不可置信，“别开玩笑了！你本来就身份特殊……”
　　“用你上次帮我易容的脸。”原来是已经想好了法子。
　　但盛齐扈当即否决了方士瀛这个想法。
　　方士瀛却有理有据地，“你是少爷贵公子，带个杂役小厮在身边不是很正常的事，为何不行？”
　　“我估计会被认出来。”毕竟盛齐扈的易容术本就是前世的鲍朴教授，真这么做不就纯纯关公面前耍大刀嘛，他只好装模作样悄声说：“我听说太尉大人也会易容术。”
　　方士瀛冷冷回他：“我可没听说过。”
　　“你没听说过的事情多了去了……”盛齐扈怕他多心宽慰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勤奋好学，我离开的这些日子你就把之前学的那些练精练透，打好基础，等为师回来定教你更厉害的傍身本事！”
　　“……”方士瀛看出盛齐扈铁了心不要他跟去。
　　这场谈话也就不了了之。
　　几日后，浩浩汤汤的两队人马分别从相府和皇宫出发，在城郊汇合。
　　盛齐扈下了自己的马车与鲍朴同乘，他们中间还夹杂着伞女。
　　盛齐扈一上马车就看出来伞女的身形比从相府离开那日淡了许多，虽然不愿意承认，但鲍朴的推测不无道理，他与伞女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此行自己就像一个供其吸食的活体养料，他们之间的关系如同宿主与寄生体。
　　盛齐扈越想越别扭，他犹豫着开口：“大人，这只鬼……”
　　鲍朴却打断盛齐扈，看着伞女对他道：“她现在有名字了，叫狼儿。”
　　盛齐扈一顿，问：“琅儿？这‘琅’是哪个字？”
　　“有獠牙的野兽。”鲍朴答。
　　狼儿？
　　盛齐扈不明白鲍朴怎么给一位女子……女鬼起这么个名儿，他觉得奇怪但不好多问，只不失礼貌地，“原来是狼儿，大人果然思虑周全，给她一个名让她不再是孤魂野鬼，这样一来，就驯服了她的性子。”
　　鲍朴没接话，没来由地，盛齐扈觉得他似乎说错话了，但不明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