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作尘》昉无攸

14、收鬼

　　回府路上。
　　“这位小兄弟，怎么走路有些不稳呀？”
　　盛齐扈忙站到方士瀛身前打圆场，真假掺半道：“害，他呀，抵不住美人的盛情，喝了点。”
　　“哟，兄弟好福气呀！”
　　一人开头调侃，周围人也跟着附和。
　　见状，盛齐扈笑哈哈接上话茬，扯些闲谈把话题引开。
　　经此一日，盛家少爷与前朝小皇帝的关系似乎有了些微妙的变化，说不清但至少不是敌对，加上盛齐扈真的把方士瀛当做徒弟悉心教导，日子像是走上了正轨，平淡而充实。
　　直到鲍朴再次来访相府，见到越来越“实体化”的伞女。
　　“大人，大人？”
　　盛齐扈喊了鲍朴几声他才怔怔回过神来，此前从未见过他失态的模样。
　　“抱歉，还以为你信中所言是逗趣，没想到……”鲍朴儒雅一笑走进了些，伸手想要触碰伞女，却被她躲开了。
　　“我万不会同大人开此等玩笑。”盛齐扈忙道，“只是上回书信来往中得知您懂些怪力乱神之术，便想向您请教一二。”他扭头看到躲在自己身后的伞女，偏身让开一步把她露了出来，但盛齐扈挪一步伞女就像跟屁虫随着他挪一步，盛齐扈只得道：“这只鬼可能是见生人有点胆小，跟了我好些时日，似乎也并没有恶意，大人可有办法？”
　　鲍朴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伞女，面色有些凝重道：“容我思索片刻。”
　　盛齐扈忙招呼着对方坐下，倒了杯茶。
　　“你可愿与我回家？”鲍朴温声问伞女。
　　伞女摇头。
　　盛齐扈见状对伞女道：“你先回去。”
　　“回哪儿？”鲍朴立刻问。
　　只见伞女悠悠飘到了兰苑的墙头，盛齐扈才向鲍朴解释：“是这样的大人，这只鬼从第一次来我家就喜欢待在那墙头，大人可有法子把她收了？”
　　“……”
　　盛齐扈挡了一下鲍朴的视线，“大人？”
　　鲍朴终于从伞女身上移开了视线，“抱歉，小公子刚才说……”
　　“噢，我刚才想问您有没有法子把这只鬼收了，从她跟着我那天起我就感觉身上凉飕飕的，您可以仁慈一点对她，她好像也没有害人之心，只是……”他挤挤眼，“我有点像被她吸了精气。”
　　鲍朴点头表示明了，而后语重心长道：“小少爷必须想办法让她同我回去，否则我也没办法。”
　　盛齐扈为难地抱胸，“这……您也看见了，我拿她没办法，大人不能在这儿把她就地正法吗？”
　　鲍朴摆手，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就在盛齐扈为难之际，兰苑内多了个身影，他看了过去。
　　看清来人后他急忙道：“方士瀛！你现在来干嘛？我不是说叫你晚点……”
　　“恰好路过。”方士瀛抢说。
　　鲍朴已经站起来对方士瀛躬身行礼道：“小皇帝。”
　　方士瀛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声音淡淡的：“哪朝的皇帝？太尉大人身居高位却如此口无遮拦，不怕有心人听了捅到真皇帝那儿去。”
　　盛齐扈察觉到二人之间气氛古怪，插上话打了个圆场，对鲍朴道：“大人莫要多心，他说话一向不中听。”说着向对方递了个眼神，然后把方士瀛拉到一边。
　　方士瀛垂眸看了一眼盛齐扈拉住自己的手，默不作声。
　　伴随着前面的人停住脚步，方士瀛的手落了空，只见盛齐扈转身眉宇间有些不悦，低声道：“不是说好了今天晚些时候再来？”
　　“我已经等了很久。”方士瀛依旧是淡淡的语气。
　　盛齐扈自知理亏，语气软下来道：“抱歉，今日本来与太尉大人约了早些时候相见，但他临时有事耽搁了一阵，你也知道的，大人日理万机，你别这样置气，算买我一个面子？”鲍朴到底是前世对他有恩的师父，盛齐扈有些偏心。
　　方士瀛长身玉立，不说话。
　　盛齐扈继续道：“这件事儿说来怪我，我该提前知会你一声的，真的对不起了。”
　　盛齐扈肚子里本来还有一大堆有关鲍朴如何厉害，如何书写传奇的事迹，但他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人是鲍朴口中的“小皇帝”呀，鲍朴那些光荣事迹都是如何推翻“小皇帝”的国家建立新的王朝，鲍朴可不就是灭掉“小皇帝”国家的主力之一么，这也怪不得方士瀛见他没好气。
　　这时方士瀛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来了一句：“你同他倒是熟的很。”
　　明明也是淡漠的神色，但不知怎么的，盛齐扈听着方士瀛这句话总觉得比他刚才说的多了些其他情绪，再想到自己的丞相爹也是灭前朝的主力之一，盛齐扈后背一阵发凉。
　　盛齐扈心想：虽然这段时日我与他表面上看着关系和缓，但方士瀛不会真的又在背后密谋什么准备给我来个大的吧！
　　不过眼下他顾不上这些，他现在只能想着怎么把方士瀛给支走。
　　伞女一事本就诡异，冥冥中他觉得伞女的出现多少和自己有些牵扯，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尤其是这一世不知是敌是友的方士瀛。
　　拥有两世的经验，他深知对于方士瀛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于是他再把声线放低，对上方士瀛冰冷的眸子，拉住对方一截衣袖，尽可能真诚地柔声道：“你乖乖回去等我一会儿好不好？我今天真的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我保证会尽快处理完，一处理完就去找你，真的，处理完第一时间就去找你！”
　　只听得一句：“管你什么时候处理完。”
　　撂下这句话方士瀛便不凑热闹，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盛齐扈一人愣在原地：“啊？”
　　就这么轻易把他劝走了？
　　“罢了罢了。”他喃喃道，“一会儿再找他好好说。”
　　他看向鲍朴，对方感应到他的目光后把视线从伞女身上移开看过来，依旧对着他一个不失礼貌的慈蔼笑容。
　　盛齐扈可谓是殚精竭虑终于劝服伞女跟随鲍朴离开，“有劳大人费心了，我就想再确认一遍，大人确定这只鬼跟您回去不会对您造成伤害，否则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鲍朴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小少爷放宽心，我从不做无把握之事。”
　　盛齐扈低头道：“如此，便多谢大人。”
　　回到屋内，盛齐扈提起桌上的食盒就如弓箭离弦往方士瀛那儿赶，没让下人跟着，这是他刚才抽空让伙房的人准备的。
　　然而在半路他脚步猛然一顿，他忽略了一点：能看见伞女的只有他自己，为何太尉大人也能看见？如此他们竟是唯二能够看见伞女的人，可是为什么鲍朴也能看见，这中间有什么联系？
　　盛齐扈一见鲍朴便总会沉浸在上一世的记忆里，理所当然觉得鲍朴就像人间的万事通，和仙界邹芜师父似的无所不能，但他遗漏了一点就是上一世并没有伞女的出现。
　　他觉得脑袋有根筋扯着痛，伞女这边还没乱清楚，还要想着怎么去哄那尊自以为邪魅狂狷的“方大佛”。
　　“一桩一桩来吧，鲍朴和伞女的联系现在也没头绪不是吗？”他正嘀咕着就见方士瀛在专心打坐。
　　他轻手轻脚走近，只觉得气温都下降了几度。
　　“喂！”盛齐扈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一下方士瀛，“我给你带东西来了。”
　　闻声，方士瀛倏地睁开眼，一片猩红，不过顷刻便悄然散去。
　　即便如此，盛齐扈也捕捉到了那一瞬，他连忙放下食盒拉住方士瀛的手腕摸去，幸好脉象平和，他沉下一口气道：“你是不是又背着我去修习那什么嗜血邪……”
　　“你就这么信不过我？”方士瀛不待盛齐扈说完便抽开自己的手腕。
　　他浅淡的眸此刻却泛起了一些幽暗，周围的温度又下降了几分，盛齐扈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眼神都带了寒霜。
　　又一次，两人相对无言。
　　盛齐扈不太摸得清方士瀛突然暴起的这股子怨气是不是来源于家国仇恨，但他觉得八九不离十，那种对鲍朴无处发泄的仇恨，顺带着又把当朝丞相的小儿子也恨进去了。
　　然兴荣盛衰，朝代更迭，万事万物如阴阳消长维持着平衡，自然遵从盛极必衰，衰久必盛的自然规律，古往今来不都是这样延续下去的。
　　彼时广凌衰败，已是苟延残喘，堪堪维持着那几不可见的国运，百姓只会继续生活在水生火热之中，那样的绝境也只有国运兴盛的宁远取而代之才能斩断民不聊生。
　　方士瀛的父亲，彼时的广凌国君并不是一个好皇帝，盛齐扈不敢保证自己了解方士瀛，但他觉得方士瀛应当也明白这个理。
　　只是……
　　广凌再如何不堪，那也是方士瀛的家，广凌国君再如何昏庸，那也是方士瀛的父亲。
　　家仇国恨，方士瀛当然有资格对包括盛齐扈在内的一干人怀恨在心。
　　但盛齐扈还是开了口：“你别生气了吧。”他就像不知道这件事一样的，“我那边一处理完就飞奔过来找你了，我说到做到，还给你带了好吃的！”说着，他打开食盒，那绿豆糕和绿茶饼赫然在目。
　　方士瀛：“……”
　　盛齐扈丝毫没觉得有什么，还拿起来往方士瀛嘴边递了一块，“喏，快吃。”
　　方士瀛忍无可忍：“你就那么喜欢绿色？”
　　盛齐扈见他不领情，便往自己嘴里喂了一小块，含糊不清道：“别介啊，它们除了名字带绿，哪里也不绿呀！可好吃呢。”
　　突然他手里一空，那咬了一半的绿茶饼就到了方士瀛嘴里，盛齐扈僵住，不可置信地望着方士瀛，手还维持拿着糕点的动作，嘴上却骂骂咧咧，“方士瀛你，你有病吧！碟子里装着那么多你看不见？你还是小孩子心智不成熟吗，非要别人手里的！没见过你这样的……”
　　“甜死了，不好吃。”方士瀛没管盛齐扈的一顿叭叭，如此评价。
　　而后，他抿了一口茶水似乎颇为艰难终于把那半块糕点咽下肚，悠悠对盛齐扈道：“你脸红什么？”
　　这下盛齐扈终于想起来换姿势了，他拍掉手上的残渣，眼神闪躲，“你别胡说八道……”
　　方士瀛嘴角扬起一丝弧度，缓缓起身，一步步逼近盛齐扈，“我看着就是红了，没胡说八道。”
　　盛齐扈突然觉得自己也许猜错了方士瀛心中所想，原先那股紧张的低气压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不知道是什么古怪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