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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苍白的女人,死亡,寂静的河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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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开始脱衣服。
她缓慢地把套在身上的厚重的紫色裙子脱下来,里面是白色衬衫搭配棕色背心,底下是一条和背心同色系的裙子,这是当今女人们最常见的搭配。她脚上的靴子很长,包裹住了小腿,她黑色的头发随风飘扬,像海藻一般胡乱地拍打,杂乱无章。她有着黑黑的头发和黑黑的眼睛,她的面孔如同古希腊雕刻的神像一般,如同蜿蜒的山脉一般挺立,她的眼窝深邃,她有着薄薄的嘴唇,双颊下面消瘦着往里凹陷,透露出兴奋的红色,她的头发是硬挺而卷曲的,牢牢地,古怪地依附着她的头顶;她的身形消瘦而苍白地裹在一件紫罗兰裙子之下,相比于人,她更加类似于是一股烟雾,一阵风或者一声轻哼;她继而开始解束腰,她把这些通通都扔到脚边,衬衫被脱下,背心被脱下,裙子也被脱下,终于只剩下里面用来打底的白色亚麻半身裙。她粗鲁地解开靴子上的带子,然后用嘴把洁白的手套咬下来,通通全都任由这些华美的衣服东倒西歪地倒下,她说:那么我今天就要游泳。她把头发全都高高扎起,然而左边有那么一缕卷曲的长发却不听话地滑落到她的肩膀上,梅莉站在她身旁,感受到风呼啸着袭来,衣服,鞋子顿时全都东倒西歪,她看见海面波涛汹涌,层层海浪席卷而来,她看见白色半身裙勾勒出她纤弱而贫瘠的身体,仿佛一个尚且稚嫩的女童。风呼啸而来,那一缕长发被风带着吹起来,她说,风正在穿过我的身体。
她走向大海,梅莉留在岸边,她看见不远处佣人们正在忙碌地准备着晚餐,他们在高处,而她在大海之中起起伏伏,只有梅莉独自一人留在岸边,她闻到昂贵衣服上淡淡的香水味,梅莉独自一人站在那里,风穿透过她的身体。
很久之后她回来,身上全都湿透了。现在你知道自己是否会游泳了吗?梅莉问,她双手抱臂瑟缩着,身体下意识地轻颤,头发滴落着水珠,我不知道,她说。梅莉说,我看见你浮起来了。也许吧。
她站在风中,瘦弱的肩膀抖动着,梅莉蹲下身把衣服捡起来,回去吧,她淡淡地说,快要到晚餐的时间了。
……
公爵是在一周前提出自己要去到某个城市的——他收到了一封来自于亲戚的信件,上面提出他的表妹,年仅十六岁的艾丝翠德由于身体虚弱因此暂时在那里寄居,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公爵可以派几个听话而沉稳的女佣们陪伴这位忧郁的小姐一段时间。于是兴致勃勃的公爵当即决定去拜访那些亲戚们,至于佣人他则十分大方地表示多派几个当然也是无所谓的,随后便将任务甩给了管家。梅莉是被选中的其中一名,伊洛斯则仍然要待在这边,临走前她抱怨了大半天,还叮嘱梅莉一定不要忘记自己。梅莉的行李仍然是所有人中最少的,她只带了一套换洗衣物,厚重的俄语书,小狗雕像以及妈妈给她做的那条裙子。她的行李箱很轻也很薄,走在一众佣人的最前面,跟在原本就在这栋房子里的管家身后,她打量这栋房子,却在前面的门口看见一道浅紫色的身影,那片裙角雾蒙蒙的,类似于纱布一般的材质,仿佛暗夜中不知名的光源。她看见一双手扒着门框,里面的人似乎看了一眼,而后门被轻轻关上,不见踪影了。这就是梅莉对于艾丝翠德的第一印象,对方像是一只神经脆弱的猫,随时都会受到惊吓而逃跑。管家带她们来到楼上,打开了两间房门,里面分别摆放着三张床,他彬彬有礼地说接下来一个月都要烦请各位住在这里之后就离开了,剩下的年轻女孩面面相觑着,梅莉最先走进去,开始整理床铺。我说,其中一个女孩嘟嘟囔囔地铺着床,这里也太寒酸了些吧?又冷又潮,居然让我们就住在那位大小姐的隔壁?另一个人则回应说又不是所有人都像公爵那样是个贵族,明天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我们做呢,可别浪费力气说话了。
晚餐是面包以及蘑菇浓汤,第二天早晨梅莉早早地起了床开始梳头发,她的动作刚进行到一半——蝴蝶结差点扎好的时候管家来敲门,请进,她说。管家推门进来,垂着眼看地板,布尔沃特小姐想找一个人陪她散步。好的,梅莉说,好的,请您稍等,我马上就下来。她在一片熟睡的寂静中匆忙穿上自己单薄的外套随后下楼,靴子在地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艾丝翠德·布尔沃特站在楼下,她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帽子遮住了她的后脑勺。她没有等待梅莉,而是直接打开了门,风并不温柔地吹进来,门外是一片荒野,梅莉依稀记得这附近似乎有海,然而具体方位却并不清楚。她抬起脚步,感受到粗糙的野草拂过自己的小腿,她紧紧地跟在艾丝翠德身后,然而对方越走越快,最后甚至演变成了小跑——她的帽子因为奔跑而掉落,卷曲而并不柔顺的黑发瞬间散落,她的头发很长,垂到了腰间,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像一条黑色的河流,艾丝翠德就这样一路跑到了悬崖旁边,然后她停下来,回头;她算不上是个漂亮的姑娘,此刻凹陷的双颊正呈现着虚弱的红色,她的皮肤是苍白的,身形是纤瘦的,束腰紧紧缠绕在她的腰间,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这正是我一直想要做的,艾丝翠德说。一死了之?不,是在悬崖边奔跑。您叫什么名字?她温柔地问,您是普林尼公爵那边的女佣吗,您瞧瞧您,她伸手指了指,头发都没有扎好呢。
梅莉顿了顿,随后伸手把自己的发带拽了下来,这完全是因为您起得太早了些——她试图辩解,起码我在普林尼公爵的府邸工作时就从来不在六点和别人散步。叫我恩德洛武就好,不用称呼您。艾丝翠德长长的,卷曲的头发垂落在身旁,她拥有着黑眼睛和黑头发,皮肤是苍白而潮湿的,嘴唇上抹了一层粘腻的口红,她实在是有些过分消瘦,透着紫色的手套都可以看出骨头的形状——她也许很喜欢紫色,裙子是紫色的,手套也是紫色的。为什么?她轻轻柔柔地反问,我就要称呼你为您,和您一样,恩德洛武小姐,我也没有想到会有人这样早地起来并且答应我无理的散步邀请。您希望我回报您点什么?您有什么需要的吗。海浪声隐隐袭来,梅莉往下看了一眼,喔,她说,原来海就在这里。我之前只记得这有片海,但不知道在哪里。她低头去看,然而手中的发带却被风吹走,艾丝翠德端庄地两只手交叠着放在前面。地上粗糙的,野蛮的草被风所吹拂着,这的一切都不温柔,不体贴,像是艾丝翠德涂在嘴上的口红,蔓延着显现出少女的唇纹,质地模糊而廉价,这样就好办了,她说,等您走的那天,我送您一根发带吧。您现在需要吗,您有备用的吗?我想散着头发不太方便吧?
梅莉犹豫着,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好吧,如您所见,她无奈地说,的确,我没有备用的发带。喔,艾丝翠德一下惊喜而俏皮地出声了,真好——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感到有些高兴,真抱歉,我一直不怎么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别担心。她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本小小的书,里面放着一把同样大小并且精巧的匕首。随后她提起自己裙摆的一角毫不犹豫地割开了布料——您瞧。她说,然后举起那一片布料,现在您就有一条新发带了。我是第一次这样做…您先凑合一下吧,我保证,等您走的时候,我会送给您一条非常漂亮的发带。梅莉茫然地伸手接过,对方却又如顽童般轻巧地侧开身子,主动帮她绑起了头发。真不好意思,我现在大概让您觉得喜怒无常了,我的家里人和治疗师们都一致认为这是因为疾病而导致的,不过现在最好不提这个吧。好啦。她拍拍手说,扎好了。您会游泳吗?她们站在悬崖边,裙角飞扬,耳边尽是呼呼的风声席卷着,在我小时候,梅莉说,我家的那边有一条小河,每当夏天的时候一到中午的午睡时间时就会有男生们偷偷溜出来——原因是实在太热了,我们的碎发粘着脖颈,薄薄的衣服粘着身体,浑身上下都是汗。他们去小河里游泳玩闹,然后趁午睡时间结束之前又偷偷溜回来——河水和汗混在一起,分不太清的。假期里的时候这种行为就更加明目张胆了,不过通常来说我是不下水的,我坐在旁边滚烫的石头上顶着刺眼的阳光读书,做作业,拉着我一起来的女孩们请我帮她们保管衣物,然后和同样下水的男孩们吵架,互相泼水。珍妮也不喜欢下水。喔,她是我的邻居。因为她长的比同龄人都要矮许多,当时女孩子发育的比男孩子快很多,然而她还是很矮,所以被拉来通常也只是和我一起坐在石头上百无聊赖,她静不下心来做作业,写几道数学题之后就开始盯着地面发呆,拉着我聊天,看我带来的小说然后说一点意思也没有,当然她最后还是看完了,因为没事干的话会更没有意思。
我意识到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来这里——珍妮喜欢待在家里,喜欢和自己的姐妹玩闹,喜欢和关系好的女同学们待在室内或者去到对方的家里做客,喝茶。她一点也不喜欢坐在这么热的天气里,不喜欢游泳,不喜欢下水,然而她还是坐在这里,我的存在让她显得不是那么地格格不入。于是我跟珍妮提议说,我们在这里种一棵树吧。她当时很惊讶,沉默了半天然后问,不好意思,你刚刚说什么?就像您的反应一样艾丝翠德小姐。所以我再一次地重复,我说,咱们在这种一棵树吧,这样起码当太阳来临之时还有树荫能够遮挡。她有些愤怒地反驳说恩德洛武你在胡说些什么呢,你知道一颗树要长多久才可以长高长大吗,这分明是常识,我不相信你会不知道。我说是啊,那如果你不想要种树的话,可以回家或者下水和她们一起游泳去。如今这样一看来珍妮讨厌我其实是合理的,放在那个年纪里我要是遇到这么一个人戳穿了自己的小心思我也不会喜欢她的。但珍妮最后答应了,于是我和她一起种了一颗柳树,我们挖土,把树苗埋进去,河里的孩子们问我们在干什么呢,然后珍妮拍了拍手,很骄傲地站起来回答,我们在种树呢。就好像觉得这是一件很酷的事情那样。她双手叉着腰,没有留意自己手上还有泥土,于是回去后被妈妈骂了一顿,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当我们种完树之后,这项活动也就差不多落幕,宣告着到此为止了。为什么?艾丝翠德好奇地问,是夏天结束了吗?还是孩子们厌倦了这项活动?
不是。梅莉平静地继续叙述着童年往事,当她谈论到死亡时,她的语气轻得像是地上落下了第一片雪。是因为有人溺死在河里了。那是很平常的一天,我和珍妮栽完了树坐在石头上,那些人照常玩耍,直到发现一个人再也没有抬起过头,而另一个人又被什么东西所绊倒。当那个溺死者被众人从河底找到,拉出来的时候不知为何她还睁着眼睛,她睁着眼睛,发白的面孔仰着,她的鼻子里,微张的嘴里流出了河水,她惨白的瞳孔直直注视着太阳——人只有死时才可以直直注视着太阳,从那天之后我一直这样相信着。孩子的尸体被她的家长带回去,埋葬,然后举行葬礼,一家人离开了镇子,所有大人们都禁止我们再去河边,自那之后所有孩子都只敢心有余悸地路过河边然后稍微看上一眼,他们说河里有那个孩子的冤魂,如果你下去的话就会被她狠狠地拽住脚腕和她一起淹死在这条河里。再后来,等我长大一些的时候,我听说那条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干涸了,临走那一天我也忘记去看一眼自己曾经种下的树,不知道它是否还活着。喔,这个故事是不是吓到了您?不不不,艾丝翠德说,并没有吓到我,可您如此平淡,反而叫我吃了一惊。因为死亡如影随形,梅莉说,孩子们太容易死亡了,河水里,房子里,学校里,床上,家人的怀抱里,孩子们太容易死亡了。我的小妹妹刚出生就去世了,很多同学们也因此失去了自己的亲人,我们处于一种无忧无虑的恐慌之中,因为我们并不知道死亡何时会挥下自己的镰刀。再者,其实我本身也认为这个故事并不可怕,我只觉得惋惜,一条稚嫩年轻的生命失去了行走和发出声音的机会,从此她被困于河边,看着我们偶尔路过,逐渐长大。当然啦,她也并非不是不能知道时间的流逝,因为我和珍妮在河边栽下了一棵树,当叶子凋零时她会知道入了,她可以钻进干涸的河床里,当树叶重发嫩发绿时她就会知道春天降临了,时间的流逝在死人眼里就是如此简单。如果您要问我的话,好吧,我喜欢那段在阳光下看书写作业的时光。后来的夜晚里我也曾偷偷溜进那片河旁边的树林里,然而我走了一半就回去了,因为风越来越冷,而我不想感冒。她死了,我们还活着,这就是全部。不过说起来游泳,我其实还是会的,因为有一次我的东西掉进了河里,当时旁边没有被人,我只能去捡,呛了几口水后身体自然漂浮了起来——我就是这样学会的。
那么我应当也会,艾丝翠德若有所思地说。其实我一直想下海游泳。那么最好挑选海面平静一点的时候吧,至少不是今天,梅莉说。接着她看了看怀表,抬头往下天空,说,七点了。我们出来有一个小时了。是啊,梅莉说,她们大概都已经起床了,正在猜想我去了哪。喔,艾丝翠德含笑问道,那么您会如何回答呢。我会说,我在和一只黑色的夜猫偷偷在河边约会。好了,不要胡说了,我们快回去吧,我扶您?当然,她有些疲惫地任由半个身子的重量靠在梅莉身上——尽管她并不沉重,我们回去吧。您以后能多同我讲讲这些故事吗,我还从来没有听过呢——我听的从来都是什么白雪公主,哪家的小姐又嫁给了那户好人家…这样说来我是不是还得感谢普林尼公爵把您送到了我身边?他喜欢些什么?我送他一份礼物吧?公爵喜欢昆虫,梅莉说,不过,其实您送什么他都会高兴的。
她死了,而我们活着,故事就是这样。
俄语书上写道,当尤利娅第一次在衣柜的缝隙里面对死亡时她是如此惊慌而无措,她看见那软绵绵而雪白的脖颈倒下去逐渐失去了原本的生机。再到后来,当她再一次面对他人的死亡时,都远没有第一次那样直面而客观——那一次母亲的死亡定型了她对于死亡深深的恐惧,因此常年以来,倘若他人叫她坐着,那么她就绝对不站起来,倘若他人说躺着,她就绝对不睡坐着。这并非是因为这个可怜的女孩的本性温顺听话,而是因为她在极力避免随时也许会到来的死亡,直到后来贾思敏骂她肮脏虚伪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物。所以,死亡并不可怕,如何看待才是我们需要进行思考的。
倘若原本一无所有那么没人会在乎失去,梅莉·恩德洛武,你在继续往前,你在失去。而艾丝翠德挽着你的手臂,她的脸如此苍白,身形如此消瘦,仿佛随时都会一病不起。
她像一只杂乱的黑色野猫,随时都会弓起身子受惊逃跑进名为死亡的草丛之中。小心,小心,因为死神随时会挥下镰刀。小心,小心,屏住呼吸,静待死亡的到临,小心。
小心。是指小心生命,亦或者小心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