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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发带,钢琴曲与过期蛋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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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珍妮飞快地跑过街道。
她飞快地跑过街道,感受到自己的胸膛中的心脏在剧烈跳动——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孩子,是所有人的小妹妹,母亲生她的时候最大的姐姐已经十五岁了;珍妮不爱跑步,不爱运动,不爱阳光;她不爱那些细碎而纷杂的声音,她不爱吵闹,然而此刻她正在奔跑。此刻她正在奔跑,她的心脏如同一只雌鹿的心脏那样砰砰狂跳着,她的肺部已经出现了小小的喘息声,空气从她张开的嘴顺着细细的管道往下,肺好像漏了一个小孔那样反而感受到了些许凉气。她的腿已经酸涩了,几乎是机械性地重复着抬腿,放下,抬腿,放下的动作指令,她的眼球什么也感受不到,只能感受到风呼啸而过时的冰冷,她的眼前模糊了,那是眼泪,她用力而夸张地挤了挤眼睛让眼泪落下。她飞快地跑过街道,她金黄的,用绳子扎着的头发甩过脸侧,她柔软的旧群子晃动着——珍妮从没有拥有过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父母不仅仅是她的父母,是很多个孩子们的父母,衣服是姐姐们剩下的,饭盒是被清洗过万千遍的,在她发育的那一年里——是最大的那个姐姐发现了珍妮胸脯小小的隆起,当天晚上她来到珍妮的房间里,在床铺里偷偷塞了一件棉布背心。狗不是自己的,狗是农场主的,哪怕它对珍妮再热情也并不属于她,珍妮从来没有任何一次在饭桌上或者私底下提出自己要养这只狗。钱包是她自己缝的,珍妮的零花钱很少,早就出去工作的哥哥姐姐们平时只在吃饭的时间里出现,他们不在意珍妮这样一个小女孩——尽管她彷徨而又无助,尽管她贫穷而又饥渴,恰恰如同曾经的他们那样。珍妮偷偷拿了一块小蓝布,她给自己的钱包绣白色的小花,她不买零食和杂七杂八的小玩意,零花钱就只是存着。她不买那些亮晶晶的唇膏,不买廉价的耳环和发带。珍妮飞快地跑过街道——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一些因为缺席或者成绩太差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路或骑自行车去学校,看店的人蜷缩在椅子里昏昏欲睡,只有珍妮在奔跑,留下一地的灰尘。
那天她跑过街道,跑过了乡间的小路,周围是郁郁葱葱的嫩草,树枝划破了她的小腿,她跑过了一座小小的山坡,农场主把房子建得高而远,她听见牛的声音,看见鸡待在鸡棚里,她看见羊缓慢地行走于山坡之上,然后她停下来。珍妮停在农场主的门前,强力忍住那股在剧烈奔跑后想要呕吐的欲望,农场主开门,看见她之后目光有些犹豫,最后还是打开了门。呃,他问,你需要进来吗?你的脸很红。好脾气的,柔顺的珍妮粗鲁地塞给他钱包,她注视着农场主的眼睛,努力踮起脚来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尊严,她的面孔红润而又愤怒,她的腿在发颤,她的声音也是,她的胃部千涛骇浪,可她什么也没有说。她没有展现出眼泪,软弱等等诸如此类示弱的感情,她没有,此刻她所拥有的是一种纯粹的,在女人身上极少出现的愤怒。她说,我想要那只狗,请把它卖给我。这是她第一次说想要什么东西。
农场主擦了擦汗,他不敢直视面前这个愤怒的女孩——她的脸通红,她流着汗,她的愤怒像一团火焰,热融融地仿佛一团蜡燃烧着自己 ,鞭挞着他的心灵。农场主的母亲信教,因此每天睡前都要跪着祈祷一遍,当她吃饭时别人早已拿起刀叉,而她依然要祷告,感谢她的神明赐予她食物和家人们的健康,正因如此农场主从小就被教导要善良,要慷慨,不要那么快乐然而也不要过多的忧郁。此刻那些早早丢失了的教诲忽然又萦绕于心间,他闪避着女孩子愤怒的目光,回想起狗死前的模样。是的,是的,狗就是狗,一只没有名字的,被一个他所恨的女人抱回来的狗,它从小狗长大,它从笨拙变得灵巧,它总是在炎热的夏天里吐着舌头,然后这样的狗死掉了。它鲜红的舌头还残留着唾液,鲜红地,缓慢地流淌出来,它的眼睛闭上了,没有血,它的头骨没有被砍下来,只是敲碎了。没有,他干巴巴地重复,没有狗了,你赶紧走吧,我不要你的钱。什么意思,珍妮问他,仰起脸,什么叫没有狗了?意思就是狗死了,被我卖了,因为它是我的。农场主说,你还可以有很多漂亮的伶俐的小宠物,何必执着于一只狗呢。
——你难道从没有被人耻笑过吗?
珍妮抬起红红的眼眶看他。有的,有的,在他年幼肥胖的时候,在他长大后被妻子抛弃的时候。然后珍妮哭了,她的愤怒被眼泪淹没了,她哭了,她说她想要那只狗。她和梅莉都错过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然而她们两个不一样,珍妮是即使得到了也会失去,珍妮是从不敢开口。而梅莉是错过,假如拥有她现在的行李里也只会多一条薄薄的蓝色裙子,使这条裙子珍贵的并非是价格或者样子,而是十五岁那年里梅莉为此付出的所有。然后她吐了,呕吐的欲望再也压制不住,她匆匆忙忙捂着嘴巴去到角落,鸡棚里的鸡被吓了一跳,扑棱着翅膀跳起来又落下去。农场主沉默地站在门口,然后拿出扫把打扫这些呕吐物。她弯腰,手撑着墙,边哭边吐,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堵塞住了她的喉咙,使她一时间感受到了窒息的感觉。珍妮的眼泪和呕吐物混在一起,全都被扔进了垃圾桶。珍妮走着回家,她走过山坡,走过小路,她看见地上自己一个人的影子摇摇晃晃,回到家的时候大家正在吃饭,她给自己切了一块很小,很小,很小的面包,用牙齿细细地研磨着,从此之后她再也没有愤怒过,她有的只是漫无止境的悲伤与羞耻。
关于珍妮的故事就这样多。她在旁人眼中永远是安静的,她扎着黄色辫子,脸上有淡淡的雀斑,她的成绩不好却也并不坏。多年后她牵着自己孩子的手再次踏上那条路,她们走过狭长又扭曲的小路,一个大人,一个小孩的身影摇摇晃晃的走在黄昏下,她们走上山坡,中途小孩说走不动了,珍妮就蹲下来背着她走,她们看见温顺的牛羊,年老的农场主独自一人坐在门口午睡,他的睡眠质量并不好,当听见珍妮的脚步声时就醒了。珍妮停下来,示意自己同样昏昏欲睡的孩子下来,她抬头看着天空,说我从为发现这里的风景是这样好,你把你的房子建造在了一个很好的地方。农场主说这是我妻子选的地方,这是你的小孩吗?她不太像你。珍妮说是的,是的,不过我只会有她一个孩子,我不想再过一遍自己的童年。我并不是不理解自己父母的忙碌,我长大后,当我能养活我自己却还是穷困的时候我也是我的哥哥姐姐们,一个扭扭捏捏总是缩在角落里的妹妹,有多少人能想起来上前去关心她一下?我不指责他们也不指责我自己,这不是我们的问题。如果我把那只狗要走了,它也许不会被家里接受,也许我要带着这只狗东躲西藏,也许它会饿肚子,并且再也不能如从前那样自由地奔跑,但我还是指责你。但我还是指责你,因为你不曾去想过自己的妻子是如何思考的。然而我已经不想再去愤怒了,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我被称作红色的珍妮,倘若我是男生,也许打几架就可以解决问题了,而我则背着它漫长地度过了整个上学时期。愤怒其实是一种珍贵的品质,我直到现在才意识到。
后来农场主的葬礼珍妮没有去参加。
布尔沃特小姐今天身体不适,不下来用餐。管家从楼上走下来,径直给自己拿了一块面包,清了清嗓子拉开椅子坐下来,拜托旁边的姑娘递给他黄油和肉酱。他是个年岁过高的老人,没有过多的精力和耐心,通常而言说话都言简意赅。梅莉安静地解决完晚餐之后就打算起身上楼,这里很偏,平时众人的吃穿用度全都靠村民们的鸡蛋牛奶以及店铺里的调料等等组成,没有好看的发带,没有新奇的玩意,周围全部都是树,使得原本那些兴致冲冲的女佣们全都感觉很无聊。于是几天之后,管家对这些年轻的女孩们表示,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去森林之中跟着那些村民们一起打猎,不过切记要在完成工作之后,而且不要走得太远,否则你一定会迷路。梅莉被拉着去过一回,和另一个棕头发的女佣一起,她端起沉重的黑色猎枪放在自己的肩膀上,村民轻轻调整了一下她的手臂,她闭上一只眼,另一只眼睛紧紧顶着天上的雷鸟。雷鸟是白色的,它们飞行时身姿势是如此轻盈快速,梅莉扣下扳机,随之袭来的是一阵肩膀上沉闷的剧痛感。女佣接过猎枪。梅莉没有打中,然后一声枪响,一只雪白的雷鸟倒在地上,像一块纸巾。
晚上睡觉时梅莉仍感觉肩膀上有着火辣辣的刺痛和疼痛感,仿佛那里凭空多了一块伤口。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不知道这意味着自己对一条生命的忏悔。
艾丝翠德的行动单里不存在这一条,她只被允许前往河边,树林边这种空气清新的地方行走,并且身边一定要有人陪同。陪伴她同行的人通常是梅莉,她们漫步在树,灌木丛之间,艾丝翠德仍然穿得那样多,黑色斗篷,紫罗兰或其他颜色的裙子和手套。她们偶尔谈论书籍或音乐,然而大多时候都并不说话。散步回来的那一天,艾丝翠德忽然问她,恩德洛武,您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曲子?梅莉说自己其实不太常听音乐,对此没有什么了解的。不过您一定会弹钢琴吧?自从那位歌唱家保林娜之后,人人都喜欢让自己家的女孩们学钢琴。艾丝翠德轻巧地推开门,如果您想听的话,我可以弹一曲。她没有等待回复,径直坐到钢琴椅上,脱下了手套,她穿着靴子的脚踩住钢琴下面的踏板,时不时轻轻抬起,老旧钢琴的踏板发出一点声响。她垂着眼睛弹奏,手偶尔向左或右,动作幅度大了些的时候梅莉甚至得让开一些身位。当她弹奏完后,艾丝翠德微笑着看向梅莉,却发现年轻的女孩们全都聚集了她的身边。她微微喘着气,脸上带着红晕,您真厉害,其中一个女佣高兴地说。她们如同鸟雀一般冲上来兴奋地说话,最终是管家打断了这一切,说布尔沃特小姐需要去休息,好好睡一觉了,人们方才发现她面色的苍白。
第五天时梅莉提出让艾丝翠德独自自己一人出去走走——她没有愤怒,也并非不满于现在的生活,所以何必不让她出去走走,一个人安静地思考一会呢。管家同意了。
第六天的时候艾丝翠德没有出现。
第七天。艾丝翠德说她要游泳。她湿漉漉地回到屋子里,梅莉拿毛巾帮她擦拭头发,她的头发在此刻也是卷曲的,像一只落水的黑猫。她的手是苍白的,手臂里跳动着细细的青紫色的血管,她蜷缩在浴缸里,身上只有风和树叶的味道。
第八天,艾丝翠德送给梅莉一根紫色发带。梅莉和其他的女佣们一起回去了。梅莉坐上车,看向窗外,不知为何,她仍觉得肩膀在火烧火燎般的疼痛。她失去了一根发带,却拥有了两根发带。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大半,伊洛斯很高兴地冲下来帮她拿行李,她轻盈地在前面走着,说公爵很高兴,因为收到布尔沃特送的一份礼物。你见过那个病怏怏的小姐了吗?她是个如何的人?梅莉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含糊地说布尔沃特小姐那几天身体都不舒服,她并不熟悉。
回到普林尼府邸的第一天,梅莉去买药。
……
可是。她看着那双墨绿色的眼睛,下意识地把绷带推还回去。她看见对方本来应该挺立的衬衫衣领此刻软塌塌地倒下去,她看见上面的补丁,天气还没有回暖,他穿着一件大衣,头发乱糟糟得翘起来。她说,可是我已经有绷带了,谢谢。两个人沉默着购买完了各自所需要的物品,他们走出门,诺顿·坎贝尔颇有绅士风度地扶着门方便梅莉出来。屋外天色已经黑了,梅莉感受到凉风吹过,这使她原本灼烫的肩膀好了一些。她看了看表,然后忽然啊了一声,坎贝尔看向她,她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梁,她的棕色头发垂在脸侧,她穿着黑色的外套。梅莉说,呃,不好意思,我只是忽然意识到今天是我的生日,抱歉,抱歉。
沉默。然后她听见身旁的人问,你换发带了。嗯,她说,是的。唉,好吧,她叹了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什么牺牲一样,梅莉转身,她撑开伞示意坎贝尔进来,我请你吃块蛋糕好了,作为回报把多余的绷带给我吧。他们走出去,雨淅淅沥沥地打在伞面上,他们去蛋糕店里买了一个快要过期的小蛋糕,蛋糕店快要关门了,梅莉索性就站在门外,她示意坎贝尔拿着蛋糕,然后用打火机把蛋糕点燃。——她的脸微微凑近蛋糕,火光照亮她的面孔,那一刻坎贝尔只能看见她湛蓝的眼睛,她轻轻的呼吸声似乎都带着蛋糕甜腻的味道,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永远是这样的冷淡和平静,直到此刻坎贝尔才恍然察觉面前的人是和自己,是和世界上所有人都一样的,当然也有自己的生日。梅莉·恩德洛武走过场一般地轻轻吹掉了蜡烛,拿着买蛋糕附赠的塑料小刀小心地割开了一块放到纸盘子里,房檐上的雨水溅落到她的衣服上,她对此恍然不觉。诺顿·坎贝尔闭了闭眼,无奈地侧了侧身子叫她站到更里面的位置里来。这块是给你的,她说着,然后把蛋糕递过来,两个人静静地待在房檐下,她的黑色雨伞还在淅淅沥沥地滴着水,他插起一小块蛋糕,装作不经意地询问,你刚刚许愿了吗。没有,梅莉刮掉奶油,你难道信这些东西吗?天呐,她感叹了一声,这个蛋糕真的很难吃,我都有点后悔买它了。他也跟着挖了一勺蛋糕,说跟你上次给我的糖果一样难吃。而且,他有点嫌弃地看了看里面湿漉漉又干巴巴的面包胚,这还是个快要过期的。梅莉悠然自得地把自己不要的奶油全都放到坎贝尔的纸盘子里,那就多吃点奶油吧,人工奶油,谁知道呢,说不准是已经过期的。我吃过很多个这样的蛋糕,每年生日都是这样,不过其实我并不讨厌蛋糕。
坎贝尔更加嫌弃地看着自己的盘子,良久,他微妙地吐出一口气开始解决这些难吃的人工制品,你真过分,恩德洛武,真的。他低声抱怨着,而身旁的人只装作恍若未闻般。他们待在蛋糕店的门口,外面淅淅沥沥下着雨,天完全是黑的,蜡烛被随意地丢在一旁——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贫穷的两个人捧着各自的蛋糕,坎贝尔戳了戳那软柔软的奶油,叉子径直陷了下去。生日快乐恩德洛武,他略带讽刺地说,需不需要我再给你唱一首生日歌?你没什么可抱怨的,对方轻轻拿过他手里的盘子,我是说,假如你不想吃蛋糕的话,你早就走了,才不会低头,弯腰走进我的伞里。我要回去,你是有伞的吧?他问,如果我没有伞的话难道你会借给我吗?她说,前提是如果我有多余的。不过既然这只是个假设,那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后来梅莉·恩德洛武再也没有吃过这样过期的蛋糕。
俄语书上写道,向前走,向左走,向右走。尤利娅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之中,她在这里徘徊了数年,却看见贾思敏轻而易举地挑选了一条路。你是如何做到的?她询问。贾思敏大笑,她的头发是火红的。这很简单,蠢姑娘,她说,我对您透露一个大秘密,这是人类最古老的玩笑。往哪走,都是往前走。所以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挑选一条您最喜欢的看着最顺眼的路走吧。
当我们提出假设时,我们究竟是想要获得答案还是语焉不详的情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