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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紫色发带,胜利与失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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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的面孔犹如年老沧桑的树木一般皱皱巴巴毫无生机,松垮地覆盖在这一片脆弱苍白的骨头上,仿佛一座走动着却已经死亡的森林。他打开门说,不好意思,您是谁啊。于是梅莉适时低下头让自己保持礼貌不去看这些,然而却看见了老人破旧的衬衫——上面都是蔬菜糊糊的痕迹,他很瘦,很老,原本挺直的背佝偻下去,随便地穿了一件外套,仿佛再多上一点重量就即将无法承担。她看见他的鞋子,和当年做中学教师的父亲是同一种鞋子。一个临近中年,面部沟壑不平略显凶狠的女佣冲出来,她急匆匆地用围裙擦干自己的手,问老人,莱恩先生,她说,出什么事情啦?她是谁?
梅莉刚想要开口解释,老人就缓慢地摇了摇头。她本以为对方要说些什么我不认识她诸如此类的话,然而老人只是牵动了松垮的面部肌肉微笑了一下说埃琳娜女士,准备一下吧,咱们来客人啦,泡一杯茶吧?那一刻梅莉就好像知道了什么一样,就好像老人已经知道了自己是谁,为何而来,她不禁思考——人老之后都是这样的吗?被称作埃琳娜的女人没好气地说好吧,先生,我是你的女佣,我都听您的,只是这一切我都会如实向您的儿子小莱恩先生汇报。进来吧,喔,不,不,鞋子留在这里。她利落地从鞋柜里那出一双拖鞋,这是专门给客人准备的,只不过从没有过,您是第一个…怎么称呼?梅莉道谢一声后弯腰换鞋子,她深棕色的头发如同河流瀑布一般垂落,显得寡淡而温柔,她动作轻巧地把那双破旧的靴子放到旁边,显得跟实木的鞋柜很不相称。恩德洛武,您这样叫我就足够啦。埃琳娜没回话,只是疑虑的看着她——很奇怪,非常奇怪。她轻声说,我照顾了这个老头子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有人主动来拜访他呀,就连他的儿子也懒得管他呢。梅莉不太想要解释这一切,于是含糊地说自己曾经是莱恩先生的学生。女佣似笑非笑看她一眼,这么说来,您就是很有良心,知恩图报的那一类咯?我劝您还是早些离开吧,他脑子糊涂得很,也没有钱,您以为我们是怎么过日子的,靠他那点微薄的养老金吗?要不是有小莱恩先生的那点补助,她嘟嘟囔囔地说,我才不在这干呐。
至此,信息似乎已经向梅莉传达得非常清楚了,自己眼前的这个老人不仅贫穷,并且恐怕已经头脑糊涂,丧失理智了。她前往客厅的脚步一顿,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感受到空气缓慢地进入肺部,最后还是继续走了下去。客厅是难得暖和一些的地方,老人坐在沙发上,她坐到了另一旁,略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子好让它不至于等会起身的时候有那么多的褶皱。老人微笑着安静地注视着她,问,您是恩德洛武家的那个小女儿吧?人老之后总是难免老眼昏花头昏脑胀的…不然我本来应该第一眼就认出来的。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恩德洛武当初是给你起名叫做梅莉对吧?这是个很好的名字。
梅莉含蓄地点了点头,接过了埃琳娜递来的茶,低下头喝了一口,感受到苦涩的茶叶在口里蔓延开来。她是特地趁放假期间坐车到这里的,因此难免显得有些风尘仆仆和仓促。她说,我很惊讶您还记得我的父亲。莱恩先生微笑着说当然记得啦,也许他没有和你说过吧,在我刚刚毕业的时候,我有幸在他上学的班级里实习过一段时间。他是个很好的人吧?踏实,稳重,平和。只不过后来我退休也搬离了那里,我记得起初我同他还有书信联系的,这是怎么回事?你的家人们还好吗。她看着莱恩那张平和安详布满皱纹的面孔,话语在唇齿之间反复打转,最后还是被一口茶水生硬地咽了回去,没什么,她说。只是那几年有些动荡——战争结束了并不代表生活环境就平静了,对吧?对方看上去好像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唉,他说,我们的唯一敌人就是贫穷。可悲的贫穷,罪恶的贫穷。你像你的父亲,我相信你一定继承了他生性之中的沉默寡言和喜好安静吧?当然,你也拥有你母亲的一双蓝眼睛。我参加过他们的婚礼,你父亲结婚实在是太突然了,以至于我们周围的人谁都没有预料到。我猜测大概是恩德洛武的意思吧,他只给了我们几个亲近的人发了邀请函。婚礼现场很小,当然,这是可以谅解的。第一是因为你母亲的国籍,第二则是因为当时还在战争期间。总而言之他们在一个小小的教堂里对彼此宣誓,后来总有人怀疑恩德洛武对自己的妻子并不是真爱,只是这个年轻人空有一副烂心肠所以才出手相助而已。你的家里人一定对于这样的言论不屑一顾。我当时坐在前排,看得非常清楚。梅莉,你的父母结婚时,新娘子戴着洁白的,长长的白纱,我看见你父亲抬头宣誓时眼底有泪光莹莹闪烁,专注地看着自己眼前的人。在他年轻时他看过不少书,我和他谈论起爱情时让我深深地敬佩起这个年轻人,我相信他对于爱情的忠贞和可靠。他一定是因为爱你的母亲才选择和她结婚的,你们一家人肯定都知道。
梅莉哑口无言。
她从来不知道这些,母亲从来不知道这些,乃至于青春时期的记忆都开始模糊——她已经太久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了,乃至于即将要把那些过往的经历全都遗忘。让人察觉不到的爱是爱吗?她问自己。然而最后她还是决定善良,宽容地对待这个老人——活在谎言的世界里并没有什么不好,更何况是对于一个将死之人呢,这种时候让他接受现实的残酷又有什么样的好处?所以她只含蓄地说,我母亲总是非常孤单,非常寂寞。喔…这是当然的,没有人能够逃离孤独。孤独和我们如影随形,就这样说吧。我和你的交谈只是我人生中短暂的一小会,但是当你走后。当你走后,你起身的那一刻,空气开始流动,你坐过的地方终有一日会恢复成原来的模样,你裙子上留下的褶皱会消失,而我又将陷入原本的状态——孤独的状态。所以说,孤独并没有什么可怕的,我们只是要学会与它共处而已。当然,你现在还年轻,不必懂得这样的道理。人生是一条曲折而漫长的羊肠小道,有时候我们只能踮起脚尖小心地走过…不是吗。
第十二章节,尤利娅说的话,对吗?梅莉忽然定定地问,莱恩先是犹豫了一会,然后轻轻点头。看起来那本书送给你了?这样也很好。唉,真是很让人怀念,不知为何和你聊天时我总是很不礼貌地回忆起自己的青春,也许人老了之后都是这样的。这是当时我的一个朋友从俄国留学之后带回来给我的,我把它交托给了你的父亲也并非是因为想让他从其中知道什么道理,只是单纯地信任他而已。我相信你是一个爱护书籍的人,看来你已经阅读相当多遍了?…不,不。梅莉,不要询问我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故事,不要询问我是否知道作者的生平,这本书是怎样被交到我手里的。不要询问这些,保持你自己的理解就可以了,保持你自己的理解,你自己的视角去阅读这本书,反反复复地阅读吧。我恐怕让你白跑一趟了吧?
走之前老人起身来送她,然后说请等一会,半晌才从卧室里拿出两捧洁白的花束——我感谢你的善良,年轻人。帮我把它们送给你的父母吧,唉,死亡永远比我们预想的要快,也许这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了,但无论如何我很高兴你愿意来找我聊天。你过得如何?他真诚地握住梅莉的手——那双手宽大,粗糙而骨瘦如柴。我的孩子,他说,如果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来找我,我会尽我所能地帮助我,你可以给我来信,我还远没有老到那样的程度。你该学会向大人寻求帮助,这也是很有必要的,那么再见了,趁现在天色还早。梅莉怔然着回头,却只看见了关着的门,一阵风吹过,她站在门口,孤身一人。
梅莉·恩德洛武十九岁,距离自己的生日还有一个星期。
她打算原路返回去坐车,前往车站的路程就慢慢地行走,却看见右侧是一片巨大的墓园——仿佛大海那样激起千层灰色的海浪,充斥着宁静和死亡的气息。她是在那里看见诺顿·坎贝尔的,对方今天穿了一件墨绿色的深色衬衫,手插在口袋里,神情木然地看着坟墓。于是她走过去——于是她走过去,棕色裙摆飘动,带着地上青草和雨水的气息,她走过去,然后把花分给他一捧,并且说下次要记得带点东西过来看自己的亲人。然后坎贝尔笑了。他说,恩德洛武,你怎么好像总是在给我东西?上一次是糖果,这次是花,你下次打算给我点什么?梅莉表情淡淡地说不是你先给我的吗?什么?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耐心地说,你递给我一个打火机让我帮你点燃香烟,你难道是那种会把自己做过的事情全都抛之脑后的人吗?真无理。
坎贝尔没回答,问她还有一捧花打算干什么。梅莉看了看,说我的父母没有葬在这边,我也不打算回去那里,带回去养着好了。养着?坎贝尔膛目结舌,他说,谁会养带给死人的花,恩德洛武,你是不是病得不轻?梅莉说那现在就有了。归根结底它也只是一朵花,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换个比方吧,你现在突然得知了自己彩票中了五百万的消息,一夜之间成为富豪,坎贝尔,你就不是你了吗,还是你想说人哪里能和花作比较?风吹起她的长发,遮挡住了梅莉的视线,恍惚之间她闻到了一股洗衣粉的刺鼻气息,对方不甚温柔的,甚至于有些粗略地,快速地把她的长发捋到耳后,然后飞快退回到原本的位置。风一阵又一阵,地上的草像是泛起了涟漪那样抖动。梅莉索性把头发全部放下来,紫色发带粗略地绑在了手臂上,微微低下头重新给自己扎头发,露出了雪白的后颈。坎贝尔看见发带从她的手臂上抽离,最后变成了一个蝴蝶结牢牢地绑住头发,他不禁有些疑惑地想,为什么女人的手如此灵活,能轻易地把这些麻烦的头发全部扎住?梅莉·恩德洛武毫不客气地对他说,您果真是很无理的,坎贝尔先生。他没什么诚意地说对不起。
梅莉·恩德洛武的步伐永远是平稳的——她走路时身形和世界上万千个走路的人都没有任何的不同,手臂轻轻摆动,她走路时总是无意识地低头,眼睫微微垂下来,平稳的,毫无波澜地注视着地面和前方的路。她没有养成和别人对话时直视对方的习惯,视线总是垂直的,漫不经心地看着某一个地方,仿佛一片轻轻在微风之中颤动的绿色叶片,亦或者某片不知名的蓝色湖泊。梅莉·恩德洛武的步伐永远是平稳的,就好像她从未奔跑过那样。她常年穿着一双棕色的短跟皮鞋,路过水坑时则轻轻地提起裙摆跨过去——好像她在跳舞那样。她的身形并不壮硕,只是平稳,就只是平稳。你是不是从没有奔跑过?诺顿·坎贝尔问她。从未见过不代表没有过,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奔跑过呢?你一定在想我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奔跑吧。危险的时候,时间紧急的时候?好吧,我可以告诉你都不是。我只在我想的时候奔跑,当我内心极度地渴望某样东西,当我急切地想要去追逐谁的时候我就会奔跑。这样说吧,我爱什么东西,我就会为什么而奔跑。她转身离开的时候坎贝尔茫然地注视着她的背影,感官似乎都在此刻变得异常敏锐——她棕色的裙摆飘动,稚嫩的绿芽正在寒冷的空气中沙沙地抖动,他看见自己母亲的墓碑,上面杂草丛生,一朵紫色小花悄然躲藏在其中,灵巧地冲他抖了抖花瓣——而她棕色的裙摆飘动,无声地,犹如一只灵活的蛇。他忽然问,你要去哪里?你为什么要待在这里?你的终点究竟是什么。
她回过头来,身后长长的紫色发带和棕色头发一起被风吹拂——她居然微微笑了起来,眼睛眯起来,抿着唇,这是一个弧度很小的微笑——紫色发带是她胜利的旗帜。她促狭地,甚至有些俏皮地询问,您是不是把我想象成那种不可高攀的人物了,坎贝尔先生?答案很简单的。她缓慢地说,我需要钱,我需要生活,这就是全部的答案。我没有对我的故乡不告而别,我是处理好了一切事情之后才离开的。我们的童年是懵懂而稚嫩的,青春是饥渴而荒芜的,我在那里犯下了很多错误,做了很多不成熟的事情,留下了很多印记。然而在我离开的那一刻车开始启动,激起万千层灰尘抹去了我曾经的一切所以没有人记得我,我的过去一同被销毁了。
——他们之间仿佛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比赛,然而他犯下了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他犯下了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主动询问了她的过去,她的未来,她的现在——紫色发带是她胜利的旗帜。诺顿·坎贝尔模模糊糊的,莫名悲伤的想,我输了。而紫色发带是她胜利的旗帜。
一层阴影笼罩下来,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发现是梅莉·恩德洛武弯腰举着一把伞撑在他的头顶。他张了张口,刚想要说些什么,磅礴大雨轰然而下,吞噬了他的声音。模模糊糊之间他只能听见她的声音,听不大真切。您害我回去的路程被拖延了,坎贝尔先生,您真的是个很麻烦的人,从没有人告诉过您出门要打伞吗?他想说不,不,只是从没有人会把伞倾向我这一边。他们彼此之间无声地站了一会,直到后来梅莉嫌累,直起了身子——雨降落到坎贝尔的脸上,她把伞放到他母亲的墓碑上,水珠滑落。他们淋着雨上了车。
他看见她因为湿而模糊了的口红,残存着待在唇边,仿佛一道暗红色的血迹。他看见她的刘海被随便地捋在耳后,渗出了水滴。他闻见她身上的味道,暗暗的,模糊的,不真切的。他看见她的紫色发带和头发混在一起。
从那天开始,诺顿·坎贝尔忽然觉得,梅莉·恩德洛武其实是个很可爱,很亲切的名字。
紫色发带是她胜利的旗帜——然而梅莉·恩德洛武却对这次胜利浑然不知。我们能打动人的品质往往是自己不为所知的,在某些时候,不仅仅是那些被我们所赞颂的,美丽的,慷慨的情感会打动人。那些冷漠,自私也同样可以。她对这次的胜利浑然不知,然而坎贝尔却早已经心甘情愿的承认了这次失败,他承认一切,然而并不清楚为何心脏跳得如此之快。
俄语书上写道,那些年轻的,快活又苦涩的爱恋总是让我们深深地为此而着迷。不要逃避也不要狡辩,这都是我们成长的必经之路,爱是我们一生的课题,以至于它显得如此之晦涩难懂。唉,爱是不分胜负的,因为当我们爱上一个人时,世界已经足够美好。
他回头看向母亲墓碑所在的墓园,如同多年前一般,是万千层被雨所笼罩的灰色,仿佛即将冲自己滚滚而来。然而只要轻轻地收回眼,他就可以看见那根近在咫尺的紫色发带,湿漉漉的紫色发带,代表着胜利的紫色发带。紫和灰,胜利与失败,死和生。他问,你常用发带吗?
——紫色发带是她胜利的旗帜。紫色,紫色,他再一次认识到了自己的失败和错误,却莫名地并不为此感到难过。只是雀跃,仿佛他的心脏里居住进了一只快活的鸟。
——你常用发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