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吟》宋枕月

4、从此与君不相识

　　今日就是月圆之夜，水火两族的大战之日，亦是她南台汐留在这天地间的最后一日。

　　她起的很早，最后看了一遍火族绚烂的日出，最后看了一眼睡得香甜的女儿。

　　汐合将颤抖的手最后一遍拂上女儿的额头，为她整理额前的碎发。炽羡的胸脯一起一息，脸上糊着薄薄一层剔透的口水，她时不时砸砸小嘴，嘴角微微上扬，眼球在眼皮底下咕噜噜打着转，脖颈上的窥心石闪着蓝光。

　　这是自女儿出生时便带着的灵物，炽羡高兴时它便会闪烁。

　　“呵！不知道在做什么美梦呢。”

　　汐合嗤笑起来，眼中却噙满泪水，如丝绸锦缎般滑下，流进她扬起的嘴角，又咸又苦。

　　女儿像往常出战那般提前服下了七云草，也像从前那般在出战前沉睡。

　　只不过这次却有些不同。

　　汐合站起身，眼中忧郁，她轻轻对着熟睡的女儿说道：“你别怪阿娘，阿娘需要你。”
　　她穿的一身绯红，戴上了匣子里最好看的首饰。

　　这是她的葬衣，她最后的华颜。

　　临行前，炽煞同从前一样，唤来汐合为他整衣。

　　“殿下。”

　　她轻声呼唤，从炽煞的后背绕道他的身前。

　　她松开他的甲袍，双手冰冷，可惜隔着那么厚的战甲，炽煞未察觉半分。

　　忍耐许久的泪水夺眶而出，她狠狠地盯着他，好似有千万句话未说。

　　“你怎么了？”

　　炽煞双手端住她的手肘，凑近关切地瞧她。

　　“对不住！”

　　汐合快速地掏出匕首，她训练了千千万万次的动作，这一次没有偏离分毫，正中胸膛。

　　“殿下！”几个侍女最先叫了起来，连忙跑到殿外禀报。

　　炽热的红血瞬间涌出，情丝断扎进炽煞的胸膛，他的血燃烧起来，落地成火，炙烤着内殿内的所有生灵。

　　红凤园中所有的琉璃花刹那间凋零。
　　炽煞的血顺着匕首，流过汐合的手，流向那片绯红。

　　“你！”炽煞抬起眸。

　　他最爱的妻子？真的是她吗，她为什么这么做？他知晓这把匕首，一旦见血，就再无他法，只有静静待内外灵气散尽。

　　炽煞手掌一挥，一团幽暗的灵气斩向阵法，可那阵法坚硬无比，没有半分裂痕，反而愈发强大。

　　他喃喃自语：“此阵法无法从内而破，真的是情丝断。”

　　梅兰跑出内殿，噗通跪下，带着哭腔求着炎亦风。

　　“炎将军！不好了！族后想杀了殿下！”

　　“什么？”

　　炎亦风大惊失色，来不及多想，他绕开梅兰，急忙向内殿奔去。

　　炎亦风赶到时，昊通殿早已成了火海。仔细瞧去，除了族王与族后，似乎还有一个小小的熟悉的身影。

　　他来不及看清，就要带着众人要斩断阵法。那身影从远处一闪，便来到他的面前，挡住众人低声喝道：“谁敢？”

　　他低头一看，炽羡散乱着头发，一身单薄的素衣，赤着脚站在他的面前，手上持着族后的合灵剑。剑尖抵在地上，她一划，火星中闪出一道圆弧。

　　她徐徐抬头，杀气腾腾，一双眼似睁非睁，双唇紧闭，脖颈有气无力地支着脑袋。

　　“公主，赎臣无礼！”

　　炎亦风诧然，但没时间思考，当务之急是斩断阵法，便只当她在玩闹。伸出手想要将她抱到身后。

　　“谁敢！”

　　面对炎将军伸出的胳膊，她毫不客气地挥剑。快要出兵，炎亦风浑身都是战甲，这股灵气嚣张跋扈，劈开他的甲片，直击他的血肉。

　　“嘶！”

　　炎亦风发出一声惨叫。

　　“你听话，不要捣乱。你阿娘在置你阿爹为死地!”

　　炽羡眼神空洞，没有回应他，炎亦风来不及多说，要再次迎上去。

　　“刷！”

　　一阵剑挥动带出的气流，猛地打伤炎亦风的右腿。

　　战袍被轻易劈开，血液飞溅。

　　“义父！”

　　炎龙逍听到消息赶来，却刚好看见这一幕。他平日里最疼爱的妹妹，竟然打伤了他最重要的义父。

　　炎亦风哼一声，被打伤的腿一阵揪心的疼，软在地上。他被炎龙逍搀扶着站起，轻轻拍拍炎龙逍，示意他自己没事。

　　炎亦风终于冷静下来，他已经看出，这不是炽羡。

　　或者说，这不是本来的炽羡。此刻的她一点也不像平日里单纯懵懂的她，倒像是个仍由人操控的没有一点感情的傀儡。

　　他摆出应敌之姿，一遍遍与这个拥有高强灵气的孩子较量，可却次次处于下风。几回合下来，他多处受伤，怎么也无法靠近阵法。

　　炎亦风不知道，早在半个时辰前，汐合就带着特殊的目的，已经服用了过量的七云香，再给女儿偷偷喂下过量的七云香，她便能通过自己的意识操控女儿。

　　七云香由灵气高的一方控制，炽羡早已失去意识，任由母亲的意识控制。炽羡作为炽煞的直接血脉，是剩余众人中灵气最高的，足以阻拦众人破坏阵法。

　　而阵法结束之时，做这一切的炽羡并不会继续留在昊通殿。

　　汐合下了一盘好棋，既杀了炽煞，保住了母亲和哥哥。又让自己和女儿永远消失在水火两族千年之争中。

　　炎亦风眼看着炽煞正在一点点消失，着急地想要硬闯，却被炽羡用剑重击。他没有防备，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一口鲜血喷涌出。

　　“义父，我去和阿羡说！你不要再去了！不要再去了！”

　　炎龙逍抱着炎亦风痛哭流涕，他慌乱地捂住炎亦风胳膊上的血窟窿，可是血止不住，汩汩地流出。他看见义父的腿也受了严重的伤，又将手移到腿上，可是义父全身有太多的伤口，他捂不住，更来不及。

　　炎亦风脑袋嗡嗡，觉得全身无力，只想睡觉。他摇摇头，看见有些模糊的眼前，无数兄弟倒在炽羡的剑下，四周皆是破零的战甲碎片，还有一地的鲜血……

　　炽羡赤脚踩在一滩滩血里，又踩在地上，地上四处都是血脚印。他的眼朝远处望去，望到炽煞的胸口，望到族后的手。

　　“是情丝断！”他看清了南台汐手中的武器，顾不上伤势，强撑着立马站起。对几个士兵和炎龙逍吼道：“这把匕首形成的阵法，不同寻常阵法。只能用高强的灵气从外破解，这些人里，只有我有这般的灵气。但若还不破阵，族后，殿下和火族都将于今日覆灭！”

　　“我去破阵！你们牵制住炽羡，她也是个叛徒！”炎亦风咬牙切齿的说。

　　“叛徒？”

　　炎龙逍忍住眼泪，和旁人用灵气对付炽羡。

　　可炽羡没几个回合，又轻易地把他们所有人打在地上，口吐鲜血。

　　她无数次聪明地绕开炎龙逍等人的阻挠，直冲冲和炎将军碰硬。

　　炎龙逍不敢相信，这是她吗？

　　那个教她斗蛐蛐，吹笛子的女孩，那个他从水族逃出后，奄奄一息时说要和他做朋友的女孩，那个让他无数次心荡神摇的女孩，那个他发誓，要好好守护一生的女孩……

　　他觉得她古怪极了，像是被人操控一般呆滞。平日里那个古灵精怪的女孩，今天却面色惨白，没有一点表情。

　　他不知道其中缘由，但是拼命想要将她唤醒。

　　“阿羡，我是逍哥哥！那是你阿娘和父王！为何今日，你招招致命，招招狠毒。你不想救你的父王和娘亲吗！”

　　没有人回答，阿羡只是疯狂地继续着燃烧她的灵气。炽煞的血已经快要流干，周围早已一片火海。

　　“阿羡！”炎龙逍绝望地嘶喊：“我是逍哥哥！放我们过去，你父亲和母亲都会没命的！”

　　炎亦风倒在地上，猛地咳起来：“咳，咳！她听不见！”

　　“阿逍，配合我！”

　　他和炎龙逍背靠着背，两人用尽全身力气打出一道回旋的灵气，那灵气穿过众人，重重击打炽羡手中那把剑。那剑终于“啪”一声，在火光中飞出。

　　炽羡掉了剑，但却没有丝毫泄气，只见她一言不发，双手打开，如老鹰的双翼一般。她腾空飞起，主动向殿前的众人进攻。她越发灵活频繁的大肆施展灵气，几乎招招索命。

　　炎亦风已经重伤，可他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固执地一次又一次拖着血流不止的身体上前。可每次灵气都不敌炽羡，遭到两股灵气的反噬。他身上没有一片完整的战甲，原本上阵杀敌的装备，此刻尽数折在了自己人手里。

　　义父一心要救人，再这么下去，义父同样会死！

　　“阿爹！她的灵气高于你！你别再继续了。”炎龙逍无助的哀嚎着，祈求着。

　　炎亦风只是扭头甩下一句话。

　　“孩子，将军的使命，你知晓是什么吗？”
　　他转头久久地注视义子，不舍将目光挪开半分，好一会儿。

　　直到他最后一次将粘稠的目光从义子身上移开，他眼里噙满泪水，只剩无比滚烫的坚决。

　　炎亦风又一次朝炽羡冲去。

　　他知晓，没有炽煞，火族将被水族揉捏践踏，万劫不复！没有炽煞，何人能护得住火族？他必须一次次尝试，哪怕命陨于此，哪怕结局悲哀，可这就是一个将军的使命，保护帝王，拯救帝王，拯救自己的族人。

　　火族的昊通殿内到处都是火和血，水族不曾入侵，却似是已经在宫殿内与水族开了战。

　　“阿羡！”

　　炎龙逍不死心，踉跄着冲上去，跪下，死死拉住她满是血的衣摆，又拼命摇她的胳膊：“阿羡！是我啊！我是逍哥哥，我们……”他没有说完，炽羡又一次狠狠的重伤了炎龙逍。

　　炎龙逍被灵气冲出去好远，他“噗”地吐出满嘴的鲜血，发了疯似的立马站起来，脸上满是泪痕，再次朝着炽羡奔去：“炽羡！你怎么了！我是逍哥哥！你阿娘在杀你阿爹！”

　　今日的一切都太过于反常，他好像进入一个没有逻辑的梦，在梦里又跌进一口黑暗得不见底的暗井。

　　不断有士兵冲入内殿，死在内殿。

　　炽羡被血染成一朵火红的琉璃花。

　　炎亦风突然疯了似的朝炽羡砍来，炽羡一言不发，用一掌的灵气轻松地接住了炎将军的剑。两臂一挥，腾空而起，又汇聚灵气向炎将军重重劈去。

　　炎亦风被灵气削的皮开肉绽，全身都是血。他猛地吐出一口浓血，栽倒在地上。

　　“父亲！”炎龙逍嘶声裂肺的叫喊着，他不知为何炽羡变成了这般模样。

　　他将义父安顿在原地，变出一把长剑，抵挡着一次又一次炽羡的猛烈进攻。炽羡灵气太过强大，他多处被伤，身心疲惫，再也抵挡不住，只觉得身子轻飘飘，昏昏欲睡，跪在地上。

　　炽羡的灵气汇聚在手心，他用尽全身力气要躲开，却似乎来不及了。突然，义父打着滚，拖着身子不知何时挡在了自己跟前，挡住了炽羡的致命一击。

　　“义父！”
　　他歇斯底里地对天大喊一声，炎亦风胸口再次挨了一掌，喷出许多鲜血，当场气绝，身体开始消散。

　　“不要！不要！义父！义父！”炎龙逍绝望的抱着正在消散的炎亦风的身体，他越来越感受不到义父的存在，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无能为力。

　　他不明白今日的局势，他不明白汐合为何杀殿下；他不相信今日发生的一切，他不相信炽羡是水族的奸细，他更不相信义父竟死在了自己的身旁！

　　慢慢地，汐合的内外灵也开始消散，身体下半部分渐渐变成蓝色的水。

　　炽煞无奈地笑起来，那笑似哭似笑。

　　“原来你是水族人。”

　　“你早就想好了吗？”他忧伤地看着她。
　　“汐合，你接近我，只是因为你要杀我吗？”他牵住她的手，很无奈的笑，一双眼睛至死都是含情脉脉，他盯着她，向她讨要答案。

　　“一开始是。”她很平静，她早之前就知道这一天的来临，他们正在一起消散于天地之间，这是她最后留给他的一丝浪漫。

　　“今生今世，我对不住你！若有来世，我们只做普通夫妻，没有两族仇恨，没有是是非非！”

　　汐合抬眼，不舍地望着这个自己自出生起就被赋予的“目标”。

　　她居然就这样完成了任务。

　　她松开那把银色的匕首，一双满是血的手摩挲起炽煞的脸。纤纤手腕上，是依然蓬勃生长，没有半分枯萎的琉璃花。

　　“你没有对不住我。”

　　炽煞握住她的手，周围尽是火焰，她的手却异常冰凉。

　　“谢谢你，今生答应做我的妻子。”

　　他语气平淡，可这句话却叫汐合泪如泉涌。

　　他颤颤巍巍地说：“可是，你对不住火族族民。千千万万的人，会在大战中被水族王室肆意践踏和杀戮。汐合，你为何这么做？”

　　“我别无他法！”汐合大哭，却又笑：“我叫南台汐，是水族公主，可我空有这公主之名。七岁之时，我的父王将我囚禁，逼我一步步成为杀手，就是为了杀你。”

　　“若不杀你，父王会将我兄长，母亲处死！”

　　两人快速消散，此时，两人紧握的手双双变得缥缈。炽煞想将这双手抓住，却落了个空，他的手穿过汐合的手，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如此便好了，至少你来杀，没有太痛。”

　　汐合最后一次被他逗笑，手镯上的琉璃花在消散出的巨大灵力中快速的变大，生长，在两人的周围炽热的盛开。就算两人几近消散在天地间，琉璃花依然勃勃。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他最后一遍摩挲她的头发，最后一次亲吻她的额头，最后一次看着她……

　　她和他在一片炽热的红中，正慢慢化作尘埃。

　　南台汐最后看了一眼女儿，她在心里默默的说：“阿羡，若来世再相见，阿娘再还你欠你的母女情。”

　　阵法结束时，两人都烟消云散。

　　红凤园里的琉璃花尽数凋落，垂下头默哀。

　　士兵纷纷不敢再上前，从前先王寿命无限，法力无边，不曾想过自己会有去日，火族并未有承袭族王之规。

　　而非族王的承袭，几千年来都是血缘世袭。如今先王已去，若按火族其余并非承袭族王的承袭之法，眼前这位此前一直阻止他们靠近阵法的六岁孩童，便是他们未来的火族族王。

　　可火族讲求道德，若子孙弑亲，则不可继承王位！此刻的局面，他们大多数都不知所措。

　　“阿逍！王后和炽羡……奸细……杀……”

　　炎亦风没有说完，已经气绝身亡，眼睛睁得怒圆，至死不瞑目。

　　他身体逐渐消散，炎龙逍绝望的用手指不停触摸义父的脸，可是怎么也摸不到，他悲愤地大哭起来，想要将义父搂进怀中，可是义父竟没有一处能触碰到。——义父死了！

　　他抓起手边的剑，颤抖着朝炽羡走去。

　　可她是阿羡。

　　可她杀了义父！

　　他的心纠成一团乱麻，他杀了阿羡，自己也定不会独活。

　　他挥起剑，阿羡却突然化作两团气，消失在他逐渐模糊的眼前。

　　炎龙逍两眼一黑，他再也没有一点力气，瘫倒在一片狼藉中。剑没有砍中阿羡，落在了自己的身边，斩断了几缕炎龙逍的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