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霜净》非阡子

2、恍然见故人

　　谢风和许是今日劳累了，听着人温温软软的江南调子，也没什么反应，反而在唇边浅浅地勾着笑：“……我知道……这是梦……”

　　林霜净趁谢风和还沉浸在幻想里，眼疾手快从袖里取了安神香，在谢风和鼻子下面轻轻一晃。
　　谢风和和着本就浓浓的倦意睡过去了。
　　林霜净垂着眼睛，再等了一会儿，直到感觉不到谢风和浓密的眼睫毛在微微颤抖时，才把手撤了，探过去拿了玉。

　　林霜净走到床边，对着晴朗的冬夜颇为明亮的月光慢慢端详起来。

　　她记得有很长一阵里师尊并不总陪着她，不时就要出趟远门：有时把她留在山间小屋呆上几日，有时托在村里和善的农家。每次师尊临行，都会把腰间玉解下来，郑重其事地放到年幼的林霜净手里。

　　“这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信物噢。”师尊认认真真地看着林霜净的眼睛，温声细语地说，“霜霜好好拿着，不要弄丢了噢。”

　　林霜净彼时不过八九岁，接过满翠的玉，看了看就郑重其事地收好。这满翠的玉是雕成了舞龙的模样，十分精巧，栩栩如生；玉龙的旁侧还刻了祥云，龙头处连着浮云圆日；玉的尾部还连了簇颇为明亮的流苏红绳，衬得林霜净稚嫩的双手越发白净可爱。
　　师尊说，这块玉刻的是祥瑞，是龙追日，寓意很好的。在师尊不在的时候，这块玉能一直一直陪伴着、保护着霜霜。

　　后来……后来林霜净长大了，慢慢地开始猜测师尊所作所为的意味。她发现这块玉上有师尊从未宣之于口的秘密——而师尊无论是对这块玉还是对身边的事都不甚在意，平日并不随时佩戴，自她十二岁之后也再没有一次离开这么多天。林霜净再没有握过那块玉，也没再好好看过。

　　—

　　此刻林霜净对着月光，纤长的睫毛一点点低下来，目光梭巡着，想要从这块玉上寻找到相似之处。

　　满翠、舞龙、祥云……一切都很相像，连雕刻的手艺都像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只是这块玉和师尊的玉是镜像双生——师尊的玉上，龙头是朝着右的；这块玉，上面的龙头却是朝着左边。
　　不是师尊的玉，但是和师尊的玉脱不开干系。

　　林霜净轻手轻脚把玉放回原位，谨慎入微地把玉和流苏穗摆回了她取走时的位置。

　　事毕，林霜净又从窗户翻出去，仔细合了窗户，回屋了。

　　毕竟，明天是要正面找谢风和问那块玉的。

　　林霜净想的是，好好睡一觉，明日临行去寻师尊之前，争取得到所有玉的相关信息。

　　—

　　某种方面来说，林霜净没有失策，因为谢风和确实因为是她而降低了不少防备心；另一种方面来说，林霜净确实失策了，因为这块玉的来历从来都是透明的。

　　“林神仙问这块玉？”谢风和微微抬着腰间的玉，晨阳映得其上舞龙圆日熠熠生辉，“是、是是我一个朋友送的，所以随身带着——哈哈，我随身带着有几年了，这块玉很、很很很漂亮！”

　　早知摄政王这么好说话，何必昨晚要潜入别人房间，还要骗人是在做梦。
　　林霜净在心里默默腹诽，早知道昨天出门前就该先占一卦该不该去。

　　“小女冒昧……不知道能否一问，赠予王爷此件宝玉的友人是哪位贵人？”

　　谢风和听了这话，一拂袖子，道：“不会不会，是我一个故交……”
　　“林神仙应当不识，说起来我的这位故交昨日还与我说要来拜访林神仙、哈哈，就就就就是不知道林神仙有没有时间……”

　　林霜净一愣。

　　摄政王这块玉说不准是师尊早年所赠。如今师尊碍于面子，所以杜撰了理由让谢风和把自己带回府中照看？那也难怪摄政王照顾自己这么尽心尽力……

　　林霜净略有些许期待地，仰头问道：“……不知王爷故交，如今在何处？”
　　迎着谢风和询问的目光，林霜净微微眨了眨眼——这是一个林霜净掩藏自己悲伤和思念的表情——但在旁人看来，就像是下凡的仙女在看着远如微尘的凡间众生，在风中微微眨了眨眼，柔软而又年轻的颜色，莫名有种说不出来的仙气与上位者的垂怜意味。

　　谢风和开始有些手足无措。

　　“我的故交如今就在府上住着……要是林神仙愿意，我现在就喊她出来……林神仙……觉得如何？”

　　谢风和的目光里满是询问与期待。
　　林霜净踌躇了。

　　这时，一个身影自院边小路出现。
　　院里守着门的侍女轻轻退开，对着来人行了一个礼。
　　林霜净顺着谢风和回过头的目光一线望过去。

　　是那张脸。

　　林霜净一时并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梭巡了来人的全身，除了腰间没有那块压着的玉……
　　纵然穿的是男装，连衣服上的暗纹都和师尊早年穿的是一样的。

　　林霜净蓦然愣了。

　　她张口，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师尊不告而别，时如白驹，转眼春秋，林霜净也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情绪来面对师尊。

　　林霜净在身边人不易察觉的范围内轻微地颤抖着，细若蚊讷的声音缓缓道——

　　“……师尊。”

　　—

　　她身后，摄政王的声音隐没在冬日早晨温暖柔和的阳光里：

　　“你来了！林神仙刚才正巧说要见你——孟——”

　　师傅姓孟，名字很好听，叫孟夜凉。小时候，师傅第一个教她写的就是这个名字。
　　林霜净平静的像结了冰，垂着眸子一动也不动。

　　—

　　“——清听！”

　　谢风和笑着，叫出了一个林霜净从来没有听过的名字。

　　—

　　林霜净仍然看着来人。

　　“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这句诗是师尊所授。师尊名“孟夜凉”，若是化名孟清听也并不奇怪。一度春秋未相逢，师尊又剪了束了头发也正常——师尊从来不信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要是师尊诚心是要改变什么，都算是正常。
　　而有人长着这么张和师尊高度相似的脸，那才叫奇怪。

　　林霜净微微低着头，撇去了看来人的目光。
　　谢风和发现她纤长的睫毛轻颤，不经意间看到冬日柔和的阳光下那一小片柔软的阴影，不由心中一动，略微顿了顿，没有开腔。

　　那个被称作“孟清听”的人顺着石路慢慢走来，无声无息。
　　林霜净听到“孟清听”说：“在下孟清听。久闻林神仙之盛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声音中的笑意微薄，吐字清晰冷淡，但是音色又如流水之乐——师尊做正经样时就是这样的声音。

　　林霜净心下一阵恼火生了起来。不告而别，如今再次相见竟然还是这样一副逗着人玩的情状。林霜净知道师傅一向没有正形，但是到了这个地步，未免有些过头。

　　林霜净对着来人问了好，随后她看向谢风和，道：“小女欲与孟大人说些话，不知道谢大人能否暂且回避？”
　　谢风和表示理解，颇为大方地挥了挥手，走出了院子。

　　—

　　孟清听的确是想要见一见这扬名立万的小神仙的，毕竟同为行医之人，又加上其研习八卦玄术等之名，就算孟清听平日里坚如寒冰，也难免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在。
　　而此时，面前的这个漂亮的小神仙说要和她独处，立在原地垂眸不知是在作何想法；谢风和刚走出地方，这个漂亮的不像凡人的小神仙又一步一步走近她。

　　孟清听自己生就是权贵家的孩子，学成后在皇宫里做了这么些年御医，自己也从小就让人说长的好看，绝色的人自小就没有少见。
　　而此刻，面前的这个，名字似乎是叫“林霜净”的小姑娘——十六七岁的模样，却有着让孟清听觉得不可思议的容貌。

　　太漂亮了。像是雪岭之花，高的让人觉得自己攀不上；像是天山上的琼瑶玉雪，脆弱的让人舍不得在她面前发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气息。这个年纪的孩子，却半点没有这年纪的青涩。

　　林霜净。
　　孟清听那双纯黑的眸子里满是冷淡，而又在唇齿间不由自主、无声而又不显目地念着这三个字。
　　林霜净……

　　孟清听听见面前的人说：“…………师尊，好久不见。”

　　孟清听：“……啊…………”
　　什么师尊？

　　孟清听不知道该作何言语，只是静静地等待林霜净下一步要说些什么，好让她理清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面前的人也没有说话，突然眼泪就“啪嗒”掉了下来。
　　眼中饱含的情感看起来也不像是假的。

　　“……师尊。”林霜净低着头，看不到面前的人已是一脸略含惊异的样子。
　　林霜净沉稳执拗的性子注定让她的话不得宣之于口。

　　这让后来的林霜净在想要钻进地缝的心情中多了一丝“不幸中的万幸”的感觉。

　　林霜净一抬头，只看见孟清听伸着手，一副想要给她递手帕却碍于并不熟悉而不敢近前的样子。

　　林霜净盯着对方的脸，猛然回过神：“——对不起，我……小女一时急切，把孟大人认作是故人了。”

　　人的面部肌肉和平日的表情有关系。师尊爱笑、爱说话，和面前这人的面部肌肉不一样。而且从细微处看，孟清听的五官和发线都和师傅有着差别。林霜净本身有眼疾，经年累月地服药才得以看得清楚些，刚才离得太远，又碍于心绪不得多看，一晃眼下去才觉得两人一模一样。
　　不是师尊。

　　孟清听没说话，只是看着林霜净脸上浮着因认错人而出现的薄红，顿时觉得这个传言里的小神仙其实颇有些生动。
　　孟清听迟疑片刻，问道：“……抱歉，想问一下，尊师是与在下生的相似吗？”
　　林霜净沉默着点了点头。

　　“……冒昧一问，尊师是否字夜凉？”
　　林霜净微微有些心颤。

　　“——是。”

　　孟清听若有所思，看着林霜净点了点头，垂眸端正道：“我与尊师是一母所生，长相相似难免，也难怪认错。”

　　林霜净又提起了淡淡的疏离感，微笑道：“原来如此……方才是小女莽撞。能和孟大人有如此缘分，是我之幸。”

　　好在孟清听并不计较。只是这么一层辈分，突然就跟座隔阂的纱布似的搭在了这里，平白让人有些没有来由的难受。
　　孟清听的嘴角勾着一点幅度，轻微到也许只有她自己才能看出来：“我许久没见到夜凉了……不知她过得如何。她作师傅，不知是什么样的场景。”

　　林霜净只是笑，并不应声。
　　师尊从不提家人——不管是师尊的家人还是林霜净的家人。听孟清听这么说，师尊和家人更是不怎么见面，想来是关系不好。

　　孟清听并不在意，低着眉问道，“既然误会一场，那在下请谢大人回来了？”

　　林霜净答了是。孟清听从善如流地喊了谢风和。谢风和立时从院门外回了来，手上还拿了些什么。

　　林霜净低着头正好看到，是件雪白色的裘衣，一眼即能看出是取最好的几些毛料缝的，连缎子都是供上京城的专属品，有价无市，不知这一件毛裘是多少日的草药和口粮。

　　谢风和走到林霜净身前，微微低着头，用微微带着期待的目光看着林霜净，道：“林神仙冷么？在下备了裘衣——自作主张是挑的雪色，不知道林神仙喜不喜欢？”
　　林霜净微微愣了。她的目光不由自主的扫过了旁边那张和师尊神似的脸，就像是师尊真的站在面前一样——要是师尊在这里发现林霜净穿着单薄，会拦住别人，然后亲手给她披厚衣服的。
　　孟清听见她看过来，不知缘何点了点头。

　　林霜净低着头，对着谢风和真诚地表示了喜欢并伸手接过，系在了自己身上。

　　谢风和看着林霜净的脸被裘衣蓬松的毛衬得小小的，像是什么可爱的小动物似的，心中不由得一阵软。

　　“林神仙喜欢这裘衣么？”林霜净看到谢风和的脸上还有些红，“在下的意思是——要是林神仙喜欢的话，统就送给林神仙了。”
　　林霜净早上一见到谢风和就递过去了手上的银白裘衣，还表达了自己由衷的感谢与想为府上人义诊作报酬的意思。谢风和一听就连忙婉拒了，又见林霜净今日一身雪白，还着急忙慌的以为是林霜净觉着这裘衣不搭，于是方才就让人去寻了雪白的，正好进院的时候带给了林霜净。
　　冬日多是鲜艳花色的衣裳，一向没有拿雪白布缝出的裘衣。让谢风和找到这么件好料子的白裘衣，算是难为她了。
　　其实谢风和的意思也就是连着昨天银白色那件都给林神仙，不需要收取什么报酬。大概表达能力实在是惨不忍睹，于是默默闭上了嘴。

　　孟清听收到谢风和求助的眼神，冷静地开口——林霜净这才发觉孟清听的声音和她的表情一样，也是带着冰雪的那种清冷意味：“王爷的意思是，若是林神仙不嫌弃，想要将两件裘衣赠予林神仙。”

　　林霜净不好推拒，只是莞尔一笑：“那便谢谢王爷的用心了。”
　　“此外，小女昨日忘记言述……二位大人比小女年长，唤小女‘霜净’便是。还望二位大人不要怪罪。”

　　林霜净说的都这么顾及人了，再说她这么一副清冷柔和的模样，加上为善之名，谢风和与孟清听自然不会怪罪她的“不周到”。此刻谢风和满带笑意地答了是。

　　谢风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无意间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突然觉得林霜净的那双眼睛略微有些泛红。好在还有一边的孟清听在，三人互相又说了些话，林霜净借着余味，向谢风和提了要离府前去做义诊等等。谢风和一副被林霜净迷的五迷三道的样子，连连答着是，遣人给林霜净备车去了。

　　—

　　谢风和有事要进宫，也就没等到送林霜净上马车去做义诊。此时林霜净一人随着一个车夫和一个谢风和派给她帮忙的侍女，府门外再无其他人。
　　林霜净正挎了随身的包袱，准备上马车时，突然便发现身后有人从府里走了出来。

　　是孟清听。

　　林霜净一顿，看向了孟清听。

　　——孟清听手里拿着一只浅金色的毛茸茸的小动物。

　　林霜净一惊，伸手摸了摸衣物口袋，果然空无一物。

　　她听见孟清听的声音冷淡的伴着风传过来：

　　“这是霜净你的么？”孟清听的表情有些晦暗不清，显得更像是风霜一样冷——也许是她强大的修养还维持了她面上淡淡的笑意，“……是从哪里来的？”

　　林霜净顿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