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霜净》非阡子

1、重逢梦醒时

　　——林霜净身上，两极分化可谓是淋漓尽致：

　　有人交口称赞，神乎其神之医术神术与飘然若仙之仙姿昳貌口口相传，才华墨气与一贯冷淡的作风更是在段段故事里流传不息；
　　亦有人称此人女流之辈，专爱往热闹地头走——不守规矩、装神弄鬼！仗着行医的名头作怪为非！一概拒之门外！

　　而不管是用的草药针灸，还是符画神术，林霜净一路上确然救下了不少性命。日渐月染，愿意支持她的人也总归是多些。

　　江湖人谓——

　　“神仙入尘袭净衣，皓然破世承黎明。”

　　——若是要总说，那便只有“如神”二字。

　　刚入京城，九五至尊即刻召见此位行善四方的“神医”。
　　正是冬日初至，方下过第一场清雪。皓衣行者林霜净在殿中缓缓拜下。此时殿中之人寥寥无几，只有皇上与几位掌权之人坐于席上，屏息看着堂下的医者。

　　宛若天人。

　　—

　　宴后。
　　清雪薄薄的在皇宫顶上覆了一层，无端显得这颜色明艳的高墙愈发庄严。

　　长长宫道上冷清得很，只有寥寥几个宫人无声无息地穿行着。一位皓衣人行走在两位宫女身后，悄无声息走的端正，以至二位领路的宫女不时还需侧身留意一眼，确认这位“金贵”的林神仙是否还跟在身后。

　　——二位宫女的眼中都满是欣喜。宫中向来闭塞，如此这般模样惊为天人的活神仙可是难遇。宫中人丁凋零，一向冷清：光是哪院花开的漂亮，都能够她们与姐妹说上好久，更何况是给“神仙”引了路？

　　这皇宫里花一年四季轮换的开，可这林神仙，可是把满皇宫的花都比下去了。

　　皓齿红唇，肤白如玉，一双微垂瞳目明亮的像是斟珠流玉，溪水潺潺；乌发更是如流水倾泻。这神仙像是未施粉黛，更未着半分金钗银环，只简单挽了挽头发不至殿前失仪，就这般让人难以移目——出尘脱俗、没有一丝艳丽入世之气，也难怪方才殿上……

　　这“林神仙”便是林霜净，刚在京城街头寻了个阿婆家借住，就让皇帝一道“急诏”叫进宫来。

　　林霜净走在道上，略微低着头走着，心间默默的想着她的心事。

　　一年前师尊不告而别，至今仍是林霜净心头一根针。她自小由师尊养育成人，如今天高路远，不知道在哪里才能寻得师尊。

　　恍然间记得师尊曾说喜欢京城的浮华，而这京城最漂亮的地方定要数皇宫了。凭师尊的手段，进入皇宫是易如反掌——师尊莫不是进了皇宫里？
　　只是今日皇宫一行打断了林霜净这念头——这皇宫冷清，了无生气，和她打听来的皇宫有云泥之别。要是师尊待在这里，会受不了的。

　　因着师尊好热闹的性子，林霜净这一年没少往热闹的地方钻——勾栏、戏台、酒楼，什么地方热闹就上什么地方。为此惹的流言蜚语如狂蜂浪蝶一般穷追不舍：林霜净听一耳朵也就走过去了。有人说她睚眦必报，其实是在偷偷记着仇！不知是真是假。

　　-

　　突然身边有人闪过，身前的两个宫女顿时停了步子，语气里恭恭敬敬的：“王爷。”

　　林霜净也放下了步子，微微抬头一看，原来是刚才殿上坐在皇帝身边的人——林霜净粗浅知道朝中如今是位异姓摄政王在掌权，应当是姓谢名煦字风和——这位摄政王是某位老王爷的长女，是女子能入朝为官后的如今朝上寥寥几个女子之一。

　　面前之人眉目英气，一头乌发束的整齐，身姿比自己又要高上一些；且此人一身华服，又是女性。林霜净心下便得知了，于是颔首行礼道：
　　“谢王爷。”

　　面前的“谢王爷”这才逐渐对上了林霜净的眼睛。
　　林霜净停了片刻，只看见面前王爷的脸有些红——

　　她听见谢风和道：

　　“晚辈谢煦，见过前辈。”谢风和红着脸又顿了顿，“前辈曾救过晚辈性命，晚辈没齿难忘。”

　　…………？

　　林霜净古怪地看了谢风和的脸一会儿，半晌没想起来，只好道：“王爷，小女能否为王爷把把脉？”

　　谢风和一顿，连忙说着“可以可以”，把自己手递上去一脸红着小心翼翼地看着林霜净。

　　林霜净伸手贴过去，又悄无声息地摸了摸人的腕骨，片刻后沉默着收了回去。

　　是熟悉的手感，之前应当真的救过。

　　只是她这一摸还顺便发现，对面的人应该是二十三四岁上下。

　　………………

　　林霜净觉得自己一个尚且十七之人被二十来岁的摄政王叫前辈这件事，还是不大合适的。

　　旁边两个宫女都快被摄政王的转变震惊得原地呐喊了 。

　　面前完全失了摄政王的威风却尚沉浸在自己幻想里的谢风和：“前前前前辈，我我我我我有什么病吗？是不是上次留了什么病根？”

　　“无事，王爷身体无忧，是小女所幸——只是小女承不住这一句‘前辈’。”

　　“小女名林霜净，王爷身份尊贵，唤小女名字便是。”林霜净垂眸，道。

　　面前穿着华丽的一看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起步的谢风和突然一顿，一时间张口好几次也没说出话来。脸上红通通的结结巴巴半天，惹的林霜净无端萌生出一种“这人怎么有点笨笨的”的感觉。

　　林霜净一向不爱与人纠缠，更何况面前人像是下辈子都不会产生交集的类型。这样看着她就开始变得结结巴巴的人不少，她早习惯了。

　　林霜净轻轻颔了颔首，并不太把这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放在眼里，场面话一句一句往外套：“想是王爷在受伤之后好好养了身体，小女之功何足挂齿？愿王爷万事无忧，小女先行一步。”

　　谢风和还未来得及说出话来，林霜净那双眼梢微扬的眼睛淡淡地扫过去，带着某种霜寒雪翠的清和柔婉的意味，把眼神又落到了地上。

　　她轻声道：

　　“走罢。”

　　两位宫女如梦初醒，匆匆对着谢风和再行了礼，领着人就绕道过了。

　　—

　　谢风和如梦初醒，突然间喊道：“——等等！林神医！”

　　林霜净让她这一声喊的有些措不及防，顿下脚步，回头一瞬恍然间看到谢风和腰间似乎缀着块玉：“王爷还有什么事情？”

　　谢风和结结巴巴半刻终于把话问出了口：“林林林林林神仙要要要要要不要来寒舍落脚？我……听说林神仙在城门边寻了休憩的地方，要是林神仙不嫌弃，车马住处都已备好，只要再着人去取林神仙的物什…………”

　　林霜净顿了顿：“王爷一片好意，小女不胜荣幸。”
　　这皇帝宫里不热闹，兴许摄政王府要热闹的多。
　　以及，刚才在谢风和腰间瞥见的缀玉……和师尊的玉，似乎是像了个十成十…………

　　在谢风和紧张的目光之中，林霜净又一顿：

　　“只是小女还须回落脚处取包袱。包袱沉重，不劳王爷费心。”

　　谢风和看着林霜净这张漂亮的脸上又叠上了浅淡笑容，整个人如同在冬阳下闪闪发光，不由得发痴。有句诗叫什么来着，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林霜净皮肤白皙干净的透明，漂亮的远胜什么花儿草儿，又是身上一缕影影绰绰的草木香气，更别提胸中墨水与气华甩了梅花白雪八十八个京城。
　　这么一笑，无论是谁站在她面前，都不免要愣上一愣。

　　谢风和匆匆道了是，领着身后几个随从一阵风似的跑了。

　　—

　　林霜净乘了谢府的马车，上了城门边阿婆家取了包袱道别，特地戴上了一贯用的垂纱的布帽子，连双眼睛也不露在外面。甫一出门，就看见了马车前牵着马的谢风和。

　　谢风和穿的和刚才并不相同——她方才是穿着件棕色的裘衣的，这会儿头上官帽都替成了青年人的，身上披着的银白色大衣在雪地里衬着漂亮的紧。谢风和身材高大挺拔，就这么跟棵雪松似的落落大方地站在这地儿等待林霜净出来，路过的人多多少少都得多看两眼。

　　林霜净垂眸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装扮，今天穿的是银白。

　　她走上前去，隔着模糊不清的面纱微微仰着头对谢风和颔了颔首：“有劳王爷相迎，小女不胜荣幸。”

　　谢风和看见她戴着白纱，仍是一眼就认了出来，眼神飘忽着不知是在看什么：“林神仙——林神仙需要帮忙吗？鄙人可以先帮林神仙拿着包袱。”

　　林霜净婉拒了。

　　谢风和一副没把自己派上用场的懊恼样，随后突然灵机一动，把身上银白色的裘衣解下，露出了里头穿的深色的常服，随后不由分说把裘衣往林霜净手上递：“林神仙初来乍到，京城不比江南温暖，林神仙千万注意防风御寒！”
　　要是着凉了生病了伤着了累着了，谢风和能内疚死。毕竟是救过自己的救命恩人，不好好护着就是对不起她谢风和自己。

　　林霜净倒是没有拒绝，一来谢风和到底是摄政王，不好当众拒绝驳人面子；二来这这袭狐裘是银白，干净还有熏香，林霜净不排斥，甚至隐隐有些喜欢。

　　此外，林霜净透着白纱又看到了，谢风和腰边挂着一块满翠的玉。

　　她淡淡扫了眼，披上狐裘后道谢，上了马车。一行人由谢大人策马在旁，一路无言行回了谢府。

　　—

　　晚膳谢风和摆了很精致漂亮的一桌，菜品通通做成了新奇精巧样，看着就是费了功夫；不知道是人太害羞还是太尊敬了，谢风和只是跟着人来送了一桌好菜，便匆匆告退。

　　林霜净想了想，打开包袱掏出了只小鼠——小鼠的尾巴圆圆短短的，花色是淡淡的金色，比林霜净的手心略小些，似乎很黏人的样子。

　　林霜净每个菜各夹了一筷子，又和了一筷子米饭，把小鼠放在了边上。小鼠嗅了嗅，啮咬的声音很快响了起来。
　　林霜净满意地点点头，合着菜吃完了晚膳。

　　主食安排的是稻米蒸的米饭，倒是贴了她江南人的胃口。

　　林霜净放了筷子后稍微拾掇了下残羹，走到门边，门外的人还侍候着，无声无地的进了门，收拾了桌子。
　　林霜净道了声“谢谢”，那几个侍女也没很大反应，回了话就离开了。林霜净眯着眼睛目送她们抬着一桌残羹冷炙慢慢走远，略微被谢府的井然有序建立起了一点小小的震撼。

　　有点不好办，如果她入夜后要悄悄去看谢风和身上那块玉的话。
　　当时她余光扫过时看到了，那块玉的形状是极为生动的龙形，满翠的颜色——在师尊身上，林霜净见过相像的。

　　林霜净身上有师尊教的防身功夫和轻功，要潜入谢风和的寝处自然是简单不过。
　　一块玉，要是要求人拿出来看，人还不一定愿意，还得落个不大好的印象；若是细看之下这玉与师尊的玉毫无关系，那更是不值当了。不如悄悄去看一眼。身正不怕影子斜，她挑个时间凑近了确认一下，合不合适？确然不太合适。不过要是确认是一模一样的物件，明早还赶得上问问谢风和这玉的来历。

　　林霜净一脸淡漠地计划着，要是路过的侍女知道林神仙这一脸境界高尚的表情之下是在谋划着夜闯她主子的屋子，第一反应一定是自我否定——怎么可能！这可是摄政王大人亲自请回府里的林神仙！！
　　……不然怎么说刻板印象害人呢……

　　事不宜迟，晚几时便出发。

　　林霜净把包袱里药材物件重新整理了遍，收完后看见桌边椅子上还搭着那件漂亮的银白裘衣，靠近时还有一道影影绰绰的熏香气，不由一愣。

　　……疏忽了，明天给谢大人送回去吧。林霜净默默想着，明天给谢大人府里的人义诊当报酬好了。

　　林霜净在几件衣服里拣了件夜行常穿的贴身黑衣，预备深夜之事。她边读着医书，边逗着手边的仓鼠。由于担心谢大人也是个读书到很晚的用功之人，特地给自己熏了一味醒神香，熬到外头打了两回更，才悄悄地潜出去。

　　入夜的谢府很冷，不比屋里烧了炉子，寒风簌簌的冻人。
　　林霜净两撇秀眉微微蹙起，似乎是没想到京城刚入冬的时节与江南比起来这样寒冷。

　　谢府晚上没有巡逻的人，只有一两个侍卫守在大门和几个侧门，谢风和和林霜净以及府里几个看起来住了什么重要人物的门口也各有侍女候着。别的不说，谢府挺大，秩序倒是不错，守夜的也没什么说话的声音，静悄悄的。

　　林霜净从窗户轻功跃出去，她住的地方和谢府的主处不远，抬眼一望，主处的灯是灭了的，想必谢风和已经睡了。
　　正常。没哪个正常人跟林霜净一样，闲的没事点了灯说熬夜就熬夜。

　　林霜净簌地落到主处的屋后边，合着风声掩盖着摩擦的声音轻轻抬了窗户，往里一看，谢风和睡着该是有一阵了。

　　林霜净把纸窗又开了点，悄无声息地翻了进去。

　　主处的屋子看起来有种超出想象的阔绰。林霜净自小就让师傅教的走路没声音，此时更是伪装的像室内没有她这个人。

　　玉……玉在哪…………

　　夜色很暗，月光照着雪倒是映出来一片薄薄的光。林霜净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桌边，书桌上只有笔墨纸砚，没见到玉的影子。
　　那大概就是随身系着了。

　　林霜净迟疑了片刻，缓缓向床边走去。

　　果然，那块玉放在谢风和的枕边。
　　还是靠里的地方。

　　林霜净暗道小心，走到床边后慢慢的半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一手撑着床去够那块玉。

　　那块玉的材质必然不错，在夜里还淡淡的发着翠色的幽光。

　　令林霜净没想到的是，她手甫一跨过谢风和，谢风和的眼睛就睁开了。

　　林霜净手一颤，突然感觉身上什么东西掉了下去。她没动，只是看着谢风和的眼睛。谢风和只是睁眼看了片刻，突然又闭上了。

　　…………

　　谢风和的脸上微微带着些薄红，不知是做了什么好梦……好在是睡回去了？林霜净在心里暂时长出一口气，伸手要去够那块玉，准备速战速决。
　　突然，她看到一个什么淡金色的团子蹭到了谢风和的耳边……

　　谢风和又睁眼了，这次她有些愣愣的，只是眨了眨眼，似乎并没有闭上继续睡的打算。

　　林霜净：……

　　出师未捷、出师未捷……

　　她绞尽脑汁极速思考片刻，随后想起了自己身上能利用的东西。

　　——谢风和夜视能力很好，能清晰的看见面前这张属于自己救命恩人的漂亮的脸上每一处细节。

　　这是梦里吗？和之前一样的梦吗？这张脸，这双眼睛……真是完美的漂亮……谢风和由衷想。好久不见……虽然救命恩人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谢风和无由又感到一阵委屈。可是这梦见林神医的梦也太好了……这张脸让她看着想伸手抚一抚那双含着笑和情的眼睛，又似乎是担心把这霜雪碰了磕了，怕自己的一点温度和僭越融了。谢风和动了动手指，控制住了自己想要去摸一摸的心思。

　　谢风和感觉到一只细嫩温暖的手抚上了自己的眉目，像是要融化了一样的柔软温和——轻柔又不容置疑地合上了她睁开的眼睛。

　　那片柔软的温度合着温暖浅淡的草药香让她的视野再次陷入了一片昏暗。
　　昏暗里有林神医的声音…………

　　她听见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和缓道：“睡吧，好好休息。”

　　谢风和不由心里一颤：“……这是梦吗？”

　　黑暗里她听见那个声音带着浅薄的笑意，慢慢地说：

　　“……如果我说……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