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鹤牧歌 [gb]》江欲一

58、第五十七章

　　“我爸…说要见你。”
　　在那破出租房找到肖牧野的时候，因为对方光着上身，那个白啊，以至于王燚第一眼就瞧见他脖子上挂的项链。他强忍着没伸手扯，只是绕开肖牧野，自顾自地走进房间，结果却被对方拦下了。
　　肖牧野皱了皱眉，近至咫尺，他侧过头，“你有病？”
　　王燚大概是被这人骂习惯了，就跟没听见似的，找了个最靠近床的凳子，环顾四周。这房间少说十年，怎么也算个老旧小区了，挤得站两人都不知道在哪儿下脚，小不小的暂且不谈，就那角落里老的不能再老的电风扇，他真的怕摇几下它自己先卒了。
　　他轻蹭了下鼻尖，同身边这个呆木头开起了玩笑，“没病，我爸原话儿，‘我想资助肖牧野读大学’。”
　　“不需要。”肖牧野后退一步，抓起被王燚压在背后的背心，语气冷到几乎能把这间屋子的热气吹散。
　　“嘶——”忍不住倒吸了口气，王燚单手支在床边，“你和他说去啊，别和我说，这事儿又不是我发起的。”
　　他有意无意地瞥向肖牧野的手臂。他们这年纪的男生执着于健身增肌，他爸朋友送了他几张隔壁健身房的年卡，王燚有模有样地去过几次，结果没举几下就累得不行，加上私教在那儿瞎指挥，他体验感极差，没去几次就把这事儿搁浅了。
　　所以唯一锻炼身材的方法就是打篮球，自己那点儿肌肉也就是这么攒起来的。
　　王燚忍不住戳了下身侧人的手臂，“你这在哪儿练的？天赋啊。”
　　肖牧野的手臂下意识往回收，他皱着眉，“孤儿院。”
　　这几个字几乎成了王燚的心结，只要他听到其中任何一个字都忍不住直哆嗦。面前这人也知道这点，所以直接拿这话呛自己。好吧，要是别人说他还能给对方来一个大逼斗，但这人是肖牧野，他问心有愧。
　　王燚的眼皮耷拉着，泄了气般点了点头，“算了，不去就不去，我回去和王彦东说。”停顿几秒，他又犹豫开口道：“真不去啊？”
　　肖牧野冷眼直接瞥过，“我能自己赚。”
　　行，这下王燚真不知道这人到底是不是在内涵自己了。他抬起屁股，蹬起近在咫尺的脚垫上的鞋，连鞋带都没系，帆布鞋上折了一个好大的印儿。
　　他边走边嘟囔着什么，肖牧野没听见，他眼底一丝多余的波动也没。门被推上后，他继续叠衣服。
　　至于刚刚王燚说的事儿，要说他根本不在乎钱，肯定是假的，但肖牧野不想无故接受被人的帮助，更何况，自己身上一定有对方所图的东西，一物换一物这事儿，他不如商人精明，更何况是淮滨最大的商人，那人定不会做赔本的买卖。
　　最好的情况是持平，百分之八九十是肖牧野在吃亏。这种亏本的买卖，他不想计算，不想衡量，只能拒绝。
　　肖牧野每走一步都在权衡，大概是因为从没人站在自己天平这边。唯一的赵鹊炎，他也不想让对方跟着自己陷入其中。
　　他抬起手，捏了捏封鹤送给自己的吊坠，嘴角一弯，目色也变至柔和。好像，为自己的天平填上了不大不小的一块。
　　这样想着，肖牧野手上刚洗好没拧干的衣服搭在盆沿上流了一地的水，顺着凹凸不平的地板，填满了整个缝隙。
　　找肖牧野不成，王燚边走边踢着路边的石子，一个个石头子在他脚下不知道被翻了多少个跟头，风一吹，刚才在肖牧野家紧张被风浸湿背后衣襟往里嗖嗖灌风，倒是生出一股寒意，跟肖牧野一个眼神丢过来的感觉一样。
　　王燚叹了口气，眸底忽然闪过一丝狡黠。
　　二十分钟后，夜蔷薇的门被推开了。前台的人眼皮耸耷着，慢吞吞地扯下半只耳机，声音满是疲惫，就像几天几夜没睡了似的，“住店？”
　　封鹤的目光撞上面前这人，她把耳机又插上了，“和你说过，未成年...”
　　那规诫的话说了一半，面前的人已来到前台，他单手搭在上面，表情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话说。
　　封鹤抬了抬眼，把剩下的内容讲完，“…不让开房。”说完，她继续全神贯注盯着电脑屏幕的画面，叼着烟，用手边的碳素笔在白纸上勾画着，动作没停，压根儿没去理会身前这人多余的目光。
　　“...”王燚在这一刻真的很想骂娘。
　　这一个两个怎么都欺负他，而且这俩人怎么连嫌弃的表情都跟一个模子可出来的似的。
　　电脑屏幕闪烁，封鹤脸上明暗闪烁。
　　王燚承认自己好奇，他想知道电脑上到底有些什么东西，难道比他们成年人动作电影还吸引人？于是他一个闪身，直接绕到了这人身后。
　　但当他瞧见上面那一堆连神仙都看不懂的字母的一瞬间，差点没栽倒在电脑屏幕前。
　　王燚单手扶额，不让自己那上两滴冷汗落下来。丢人，太丢人了，不只在肖牧野面前丢人，在他相好面前也丢人。
　　封鹤察觉到身后的目光，她敲了下键盘，转过头，缓缓道：“你是因为肖牧野找来的？”屏幕正好定格在第三道例题答案的最后一帧。
　　她扣上笔，转着椅背，慢悠悠来到王燚身前。
　　王燚愣愣地点了点头，试图去回想刚才自己来的时候是说了这事儿还是没说，但最后脑袋都快冒烟了也没想明白，索性也作罢了。他清了清嗓子，没打算绕弯，直截了当道：“我爸，王彦东说要无偿资助肖牧野读大学，然后我去找了肖牧野，他没同意，就这么简单。”
　　“简单？”封鹤轻嗤了声，扯下耳机，淡淡道：“简单，你来找我？”
　　“你是觉得，我能劝动他，还是...”停顿几秒，她眸色暗了暗，继续道：“觉得我能认同王彦东这人的所作所为？”
　　王燚身体一抖，他知道王彦东和封鹤她妈有一段过去，但再往深他就不知道了，也没处可问。身为养子，还是唯一的养子，就要知道分寸，什么该自己知道，什么不该知道，他心里有数。
　　所以即使面对封鹤，他还是没问出自己一直以来并不晓得的那段过去。这样看来，他们之间的矛盾不小，几乎成了王彦东的心结了。
　　王燚手上的拳头又紧了紧，自己出汗了。
　　大概是觉察到王燚的情绪波动，封鹤神色一动，目光落在对方手间，像松了口气般，缓缓道：“肖牧野这人是呆了点儿，但面对利弊与选择的时候，脑子比谁都清楚。所以，他做出的一切决定，我都用不着二次判断。”
　　王燚对上眼前人灼灼的目光，想说什么，但一切语言在她的陈述面前似乎都徒劳。
　　是啊，肖牧野那样做，会有他的道理。
　　但他只是想...做出一些，迟到而可笑的弥补罢了。可失去的，破损的那些，即使经过最好的工匠修补，还是没办法恢复原样了。
　　王燚扯了扯嘴角，眼底黯淡，“我知道了，打扰你了。”
　　他转过身，一步步离开夜蔷薇，手刚刚搭在门把上，身后却忽然传来那人慵懒散漫的声音，“过去已经过去，未来却掌握在你自己手中。”
　　王燚回过头，对方摊了摊手，她似乎在笑，“朝前看。”
　　他眸色闪动，瞬间低下头，几乎逃也似的，匆匆留下一句，“谢谢。”
　　门“嘎吱”一声阖上。
　　封鹤抿了抿唇，神色早已恢复如常，她随手拿起刚才听课做下的笔记，思考着，又放下。翻着手下垫着的演草纸，她的目光却在瞥见最下面那张纸的瞬间滞住，指尖微动，移开最上面的A4纸——保研推荐信申请表。
　　推荐人：徐安杰。
　　职称：教授。
　　推荐人工作单位：东阳大学土木工程学院。
　　推荐人与申请人关系：本科课程授课老师。
　　来着于学委许之文的“特殊照顾”，她成了班上的重点关照对象，大二教他们全英文结构力学的教授记性差，不认人，但半个学期过去，他却完全记住了封鹤。这直接决定了那场期末考试的“关照”，她考了多久，徐教授就在她身边站了多久。
　　被伤害的是她，全班同学都得到了福利，由此放了轻松。但当事人封鹤却一个脑袋比俩大，她顶着压力把那张卷子写完了。
　　最后虽然得了九十八，丢了两分儿。
　　但依旧是全院儿最高。
　　徐教授后来找到她，说本想靠着这张试卷挫挫她的锐气，结果还是没成功。封鹤那时候说了一句十分讨打的话，她说，“我并没有锐气，我只是...对自己有明确清晰的认知，并基于此，做出我自己的选择。”
　　当时徐教授没打她，俩人聊得还不错，以至于就算最后课程结束了，两人见面还能聊上个几句。这张推荐信也是他写的，结构工程重点实验室，他所带的研究生团队在土木院算数一数二，反正很牛就是了。
　　封鹤拖着下巴，将那张纸举了起来，对着光，正反方向各自看了看，最后又放下了。这信对她而来不是必要的，连续三年第一的成绩已然是硬性证明，但徐教授这意思，是希望她进来自己团队。
　　其实，这事儿不是第一次了。但大学三年，她硬是哪个实验室的门也没进过。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点无疑成了硬短板。就好比并行赛道的各位选手在起步就有了加速度，甚至早早就已经领先了她好几百米。
　　但封鹤还停在原地。
　　说实话，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这一点让自己踟蹰不前。不知道如何走，往哪个方向走，索性一步也不走，原地踏步，这习惯挺恼人的。但她改不了，如果能改的话，那也就不是封鹤了。
　　她叹了口气，用演草纸遮住了脸，紧接着眼皮抖了抖，似乎能看见自门口照进来的那束光。就算闭上眼睛，眼前还是跟着发亮。
　　还没等封鹤进一步感叹人生，门又被推开了，她耳机里放着N多年前的老歌《秋天不回来》。明明是夏天，心里却生出了一股萧瑟，仿佛身体各处都被风吹散了。事实上，从方灵死以后，她就已经忘记自己的方向了，并且也找不回来。
　　或者说她根本就没什么方向。只觉得自己也许能再好一点，再向上走一走，站在她肉眼所及的高处，就可以踮起脚，让方灵能再看清自己一些。
　　可是为什么站得越高，人就越空，也越不敢向下看呢？
　　“就让秋风带走我的思念带走我的泪...”老歌还在唱。
　　夜蔷薇的门又被推开了。
　　封鹤没睁开眼，纸上光影变幻，更加强，更加热烈，有些刺眼。
　　隐隐约约中，有人站在自己面前。
　　那人问自己：“你最近，是不是有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