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鹤牧歌 [gb]》江欲一

57、第五十六章

　　最后关于那张试卷，封鹤不得不说，孙老师认真起来相当有一套。无论是分析切入点还是解答方式，她都能深刻感受到来自他强大思维逻辑的压迫。
　　孙老师伸了个懒腰，绕过封鹤拿了块雪花酥，“饿了吧，尝尝？”
　　封鹤的头脑仍然处在高速运转状态。有一句话，人在发呆的时候，对方无论递过来什么东西，他都会接来。她伸手，攥着雪花酥包装袋边角，撕开了，一直到放在嘴里嚼了好几分钟，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吃了什么，“这…啥？”
　　白色包装袋，上面缀着粉色花瓣，挺好吃的，咸甜口味。
　　“雪花酥，我女儿做的。”孙老师把眼睛摘了，放在办公桌上，自己也拿了一块，边吃边瞧了眼窗外，“天黑了。”
　　封鹤点点头，刚才没想通的事情仿佛被这块零食点通了似的，她晃着手里的包装袋，扯过试卷，在上面勾画几笔，重新递到孙老师面前，“您刚才就是这意思，对吧？”
　　孙老师摘了眼镜就立刻变老花眼，哪怕是桌上这距离下的数字，也要凑得很近才能瞧清楚。他用手指点了点上面的数字，毫不吝啬地夸道：“聪明。”停顿几秒，他又忍不住说：“你真大一啊？”
　　随着这道困扰自己很久题目的解开，封鹤也终于放松了下来，也同身边人开起了玩笑，“我骗您干嘛？”忽然想到什么，她随口说着，“听俩班级学生说，您脾气可不好。为了问您这道题，我还稀里糊涂答应了一个人的请求。”
　　“噗。”孙老师一口茶水差点没喷出来，他扯过手边的纸抽，擦了擦桌面，故作严肃道：“我确实脾气不好。”
　　封鹤舔了舔嘴唇，上面还残留着刚吃过的雪花酥上面的甜味儿，半靠在办公桌上，单手插兜，也不再顾及自我形象，“可我瞧着还行。”
　　不知道这是今天被眼前的姑娘逗乐的第几次了，“还行？”孙老师肩膀颤了颤，盯着天花板发呆。
　　“可能是因为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吧，所以尤其有耐心。”他轻揉着太阳穴，装作头疼模样。
　　封鹤不止一次听到身边人说这话，从小到大，很多人都这样说过自己，特别，特殊，好像她生下来比别人多一只眼睛或是一条腿似的。她目色微动，忍不住去问，“我…这样的人？什么人？”
　　办公室内安静极了，属于夏天外面草丛的蝉鸣听得一清二楚。
　　孙老师轻轻叹气，“纯粹且通透。”
　　这个形容倒是没听过。
　　封鹤玩着笔帽的手顿住，她偏过头，望向办公椅上快五十岁的老头，反问道：“那这…是复杂还是简单？”
　　“都有，都行。”然后那时候的老孙问了自己一个问题，直到现在封鹤还记得。
　　他问，“愿不愿意再修一门数学？”但他同时也说，“看你，我不会强迫你的，只是单纯地觉得你适合。”
　　封鹤那时候想到了什么呢。她仿佛瞬间穿越回到了两年前，那时候的范主任坐在椅子上，说了几乎与眼前这人一模一样的话，“如果我是，为了你呢？”
　　但同样的，无论是两年前或是大一时候的封鹤，她都拒绝了眼前这人。
　　命运这东西有时候还挺奇妙的。
　　封鹤站在校园内的十字路口，在考完概率论的那个上午，再次偶遇了当初那个给她提出建议的老头。两年内两人几乎没怎么见面，孙军祥骑着一辆除了车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从封鹤身边路过，瞬间刹住了闸。
　　她叼着烟，停下脚步，同时也瞧见了对方。
　　孙军祥靠人行道停了车，从口袋里翻了翻，扔给她一块牛轧糖，“尝尝这个，我女儿新做的。”
　　两人六目相对，算上老孙的眼镜。
　　很久，两个人同时笑了。
　　封鹤顺手掐灭了刚点着的烟，撕开糖纸包装，嚼了嚼，“好吃，很久没吃过甜的了。”顿了顿，她又说：“上次还是您给我的雪花酥，是叫雪花酥吧？”
　　阳光晃眼，她无意间瞥见对方头上生出的丝丝白发，刚想说什么，对方便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孙军祥单手捂住眼睛，装作痛苦模样，“我老了，真老了。”
　　借着手指缝隙，他又笑着望向眼前人，“你这小姑娘瞧着也不一样了，原本以为，年轻人会永远热得像团火似的，看来是我找错参照物了。”
　　寻了个建筑学院写生的绝佳观湖座位，两人并排坐着，自行车停在一边，老孙也不怕他的破自行车有人惦记。
　　轻风拂过，柳树枝条纷飞，就像被风吹起的衣裙飘带。
　　“今年呢，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了吗？”还是老孙先开的口。他一开口就挺有哲理的，甚至几个瞬间，让封鹤还以为眼前坐着的这个人，是个马哲院的老教授。
　　封鹤仰头望天，盯着偶然飞过又落在指头上的鸟儿，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轻声道：“也许有门道了，不过，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数学系的大门，永远为封鹤敞开。”孙军祥仍说着和几年前一样的话，撕开了一包牛轧糖。
　　封鹤有点惊讶，“您，还记得我叫什么？”
　　孙老师单手捂脸，摇了摇头，“想不记得都难啊。”本来接下来会是一些抒情性的发言，结果对方嘴唇动了动，说道：“你当初一共带给我四张卷子，剩下一张忘了拿，到现在还搁在我办公室桌上。前一阵我收拾抽屉的时候找到的，上面还写着你的名字。”
　　听到这话，封鹤心脏也跟着咯噔了下，她尴尬一笑，“...是吗？”
　　“是啊。”孙军祥也点了根烟，用手夹着，烟灰抖落，“让我拿去给班上同学看了，说以后写试卷都得按照这个标准来。”
　　完了，这不摊上事儿了。
　　封鹤嘴角一僵，“照这样看，你们班那些人不恨死我...就不错了。”
　　瞧着泛起波澜的湖面，她的心似乎也被吹起了一角，忽然间封鹤转过头，望向一旁的老孙，目色微动，“老孙，今年你还带大一数学系的高数对吧？”
　　孙志军的太阳穴直突突，并且预感到眼前这人准没好事儿，但他还是点点头，“怎么了？”
　　封鹤慢悠悠起身，认真道：“我敢保证，今年有个人，肯定能让您满意。”
　　瞬间，起风了。
　　周遭人来人往，一帧帧似被放慢数倍。
　　隐约中封鹤眼底有微光闪烁。
　　对于肖牧野早就被保送到东大数学系，但仍然按部就班参加了高考这事儿，淮滨十中没人不知道。于是有好一阵子，肖牧野参加考试的理由众说纷纭。
　　其中，主要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肖牧野这孩子纯装B，主要为了显示自己到底有多牛B，而另一派则认为，他纯属因为无聊，闲的，俗称脑瓜子有泡。但很显然，大多数人觉得这两点合并在一起才是最终答案。
　　“所以，你猜我是怎么想的？”肖牧野嘴角抿起一个弧度，不自觉望向身侧的人。
　　封鹤顺势躺在夜蔷薇房顶上，数星星，一颗两颗。越数越困得不行，不过在那瞬间她仿佛顿悟睡不着数绵羊与现在这般情形同理。
　　她单手撑着后脑勺，随口道：“我觉得你是想拿市里和省里的状元奖金。”
　　空气陡然安静。
　　“...”肖牧野咽了口唾沫，默默道：“你怎么知道？连赵鹊炎都不知道这事儿。”
　　封鹤白眼翻过，她咬了口苹果，腿搭在房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她还用猜吗，凭着肖牧野的性子，这事儿要是真的不符合他的思维逻辑，他死都不会做的。这点和当年的封鹤很像，所以这也是为什么她敢对孙志军打包票，他肯定喜欢肖牧野的原因。
　　她伸了个懒腰，随意指着自己的脑壳，“我，智商八百。”
　　风中传来某人弱弱的一句，“爱因斯坦...一百六。”
　　封鹤侧过头，望着身边人的背影，她抬手碰了碰他的衣袖，“肖牧野，你不要觉得自己很倒霉。”
　　“嗯？”这是什么话，为什么…会突然说这个。
　　肖牧野不解地转头，借着月光两人再次对视。星星穿透云层，化成漫天星海，全部倒映在对方眼底。
　　那时候的自己，好像…也在这里面。
　　封鹤起身，缓缓凑近他身侧，她解开脖颈上的项链，轻轻放在他的手心，月光下，那条项链的纹路清晰可见，黑色细线绑着红色吊坠，吊坠的背面，清晰刻着两个字——“平安”。
　　仿佛所有的动作都被放慢，肖牧野觉得自己手心像被那小小的物体挠了一下，可他分明知道那是个死物，不会动作，不会说话，也不会表达。
　　他眼尾颤了颤，连开口的话音也是，“你...”
　　“啊，那天陪陈京杭去寺庙，她买了，我就也跟着买了一个...我带着不舒服，送你吧。”封鹤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说到最后，连她自己都要相信了。
　　肖牧野却始终一动不动。
　　她还以为自己的谎言撒过头了，完了，真玩儿脱了。
　　而就在下一个瞬间，对方忽然侧过身，一把将她抱在怀里。肖牧野眼尾的泪水忽然落下，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颗一颗，如果能串起来，都能变成一条珍珠项链儿。
　　封鹤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忍心打断他。
　　他那掌心被那有棱有角的坠子硌得生疼，但他已经感受不到。只剩下她，他的身边，此时此刻，只有这个人。再抱一会儿，他卑劣无比，如果借着这个机会，和她靠得再近一些，就好了。
　　她的掌心温热，怀抱也是暖的。如同冬天燃起的一把篝火，熊熊燃烧，飞蛾来扑，却无惧死亡。
　　借着月光，他抬起头，望向她的眼睛。
　　封鹤对上他的目光，心脏似乎瞬间停跳。仿佛再次听见了慈光寺的钟声，一声声虔诚的梵音传来，飘过很远很远。她的眼前，却猝不及防地出现了那人的脸。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要祈求什么，而唯独用祈求才可以。
　　“刚才那对情侣买来保平安的吊坠，帮我拿一个同款。”封鹤从僧人手里接来那条坠子，攥在手心，站在阳光下，久久未动。
　　月光下，倒映着肖牧野深深的眼眸。
　　她嘴角抿起，只得故作轻松道：“哭够了？”
　　肖牧野摇头，“没有。”
　　“还没呢？”封鹤的掌心覆在自己的胸口上，试图按住那乱七八糟的心跳。她别过头，淡淡道：“再哭就还给我。”
　　她摊开手，装作随时就要收回的架势。
　　肖牧野轻点了点她的手心，认真将项链系在脖颈上。他不自觉地抬起手，指腹在吊坠纹路上轻轻摩擦，那处似乎有什么在跳动。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也许只是他的心跳。也许，是两个人的心脏，正同频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