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小麦花的漫漫生死》宋樊姑娘

36、第 36 章

　　黑暗之中，一双男人的手伸过来，说，“抓住我的手，快走！”

　　我认不出这生死塔中何处递来的救援，分辨不出年轻或是苍老，却是纹路分明坚硬。我一搭上去，就用力将我从无尽的名字和记忆中抽出来。

　　原来是泉公子，他一手将我拽出来，另一只手死抓住孟婆手中的鞭子，她蜷缩在地上，盯着那三只蠢蠢欲动的贪尸犬，害怕又坚定地对泉公子说，“你不敢杀了我，杀了我，你就要做这个孟婆，这要成了地狱的稀奇事，来了位男孟婆。”

　　泉公子说，“我不会杀了你，只是会调教这三只贪尸犬，喂它们服下一种识得气味的灵药，只对你骨头的气味感兴趣，这样就会听我的话，一根根、一块块将你的骨头拆下来吃掉，这种苦最难熬，你要不要试一试？”

　　说着展开手心，果然有三粒杏白的药丸，然后一粒粒塞进贪尸犬的嘴里。

　　贪尸犬像是闻到了酒气芬芳，一步步靠近孟婆，孟婆吓得全身发抖，眼睁睁地看着贪尸犬伸出舌头，开始舔舐孟婆的手腕、胳膊、耳朵，像三个讨巧的青年才俊，接着换上凶恶的面孔，露出冒着银光的尖牙。

　　孟婆终于开口，“我说！我说！”

　　泉公子问，“苏羽的爷爷到底在哪里？”

　　孟婆说，“我记得他，他九十九年前到此地报道，如今正在地狱服刑。”

　　泉公子将手中的折扇抵得更深些，“在哪一层地狱？”

　　孟婆说，“在无荒之狱。”

　　泉公子用脚将她踢出一丈远，“瞎扯！地狱一共十八层，剪刀地狱、孽镜地狱、刀山地狱等等我都知道，却从未听说过有什么无荒之狱！”

　　孟婆忙爬起身说，“原先是没有的，直到几万年以前，一次地狱阎王带着贪尸犬飞上天讨伐，后来溃不成军，躲回了地狱。神仙们为了惩罚它们，就设置了新的一层地狱，专门关押从荒山上跌落而来的逃犯。”

　　泉公子问，“那这层地狱在哪里？”

　　孟婆说，“就在刀山地狱和冰山地狱中间。”

　　我问，“我爷爷为什么会在这一层地狱？”

　　孟婆对着我说，“因为他的罪过发生在荒山之上，他在枕寐山上交换了罪过，将数人的罪责背在自己一人身上，然后砍倒了属于自己的那棵栗子树。不然你在人间心肠歹毒，怎么能去荒山之上悠闲，早来地狱受刑了！”

　　我听得全身发抖，“那我怎么去这无荒地狱呢？”

　　孟婆说，“那入口就在两层地狱中间，很好找的，都不用人带路即可前往。”

　　泉公子说，“我们这就去找找，要是找不到，我就回来当这个男孟婆了！”

　　说完众人飞下生死塔，将贪尸犬放回地狱入口，然后越过诸香沼泽，再次路过雕骨师的麒麟山。听着前方此起彼伏的叫喊声，明白马上就要步入受刑的炼狱。要不是泉公子走在第一个，没人敢继续往前。穿过一片火热的荆棘，上面挂着各种断手断脚，飘着连绵的腥臭，茴烟捂着眼睛，跟在雨轩后头，而我一颗心悬着，想赶紧见到爷爷，又害怕见到他苟延残喘，身手不齐的模样。

　　我不解，如果我在人间杀了人，他为何要交换我的罪过，替我在地狱受罚？

　　地狱茫茫，每一层都眼花缭乱，布满着书中提过或没提过的景象和刑具。在刀山和冰山中间，果然夹有一层黑暗，泉公子领着我们穿梭前行。这无荒地狱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只有各处闪烁的幽蓝眼睛，死死地盯着地狱的闯入者。眼睛时而移动跳跃，却没有丝毫声响。泉公子举起从神仙那讨来的灯笼，举在前头，有亮光但照得不远。

　　雨轩说，“这像猫的眼睛。”

　　茴烟问，“这地狱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雨轩说，“还没走到无荒地狱的刑场，或是太久没犯人光顾了。”

　　茴烟突然问，“不知道佩夕是否也在这里，在猫的眼睛注视下，受过难以忍受的刑罚。”

　　没人有答案，也没人敢说话，试图在细微处察觉线索。越往前走，渐渐听到沉闷的叫喊声，是犯人受刑的哀求。再继续往前走，突然又有更大的一双眼睛亮着，靠近点照出一只贪尸犬的身影。

　　泉公子说，“怎么这里也有贪尸犬，难道它们也在受刑？”

　　泉公子举着灯笼来回照看，原来这里被铁链吊起了三只贪尸犬，全身皮开肉绽，各种刑罚的印记都有，油炸、刀割、裂骨、剥皮、针刺、火烧等等，如同地狱刑具的练兵场，人间刑罚的百科全书，另外两只已经奄奄一息，根本睁不开眼睛。这让我想到爷爷的故事，如果贪尸犬在这里受刑，那个故事的结尾就不是它们飞上了天，而是另有天狗充当了正义化身。

　　继续在黑暗中探路，各种刑具琳琅满目，老虎凳、铁链、十字架、龙头铡等等，正好有个人正在被三个阴兵钉在十字架上，一颗钉子又一颗钉子，凿得那人嗷嗷大哭，“求求你们轻点，这已经是第十三遍了，我真的已经悔过了！饶了我吧！”

　　一个阴兵眼神扫了下旁边的账本，说，“急什么，你还有二十轮的刑期呢，这连一半还没过去！”

　　说着抽出这人的舌头，拿起一根钉子，用力地钉进架子上。另一个阴兵拿来锯子，慢慢锯下了他的手掌，抱怨道，“累得都是我们，地狱里受刑，无论是切下的还是锯掉的，最后还是会长出来，来回费我们的事情。”

　　第一个阴兵说，“当然，不然真的受刑没了，还怎么在地狱中轮回受罚。”

　　雨轩甚至认出了曾经出没在荒山的犯人，指着说，“这人我见过，在耄耋山偷了长者的物件，被天狗抓住，没想到竟然送来了这里。”

　　举着灯笼再往前走，隐约听到阴兵鬼差打量着我们，一阵阵窃窃私语。终于有个马面鬼拦住了我们的去路，“你们不是地狱之人，为何出没在此？”

　　泉公子说，“我们在找一个人？”

　　“找人？又来一个找人的。”他哼了声，盯着泉公子手中的灯笼说，“这灯笼是件宝物。”

　　泉公子说，“你有眼光。”

　　马面鬼说，“你若是能帮我解决一件挠头的难题，我就帮助你。”

　　茴烟问，“什么难题？”

　　马面鬼说，“有个犯人，问他在荒山的罪过，死活不开口，耗费了我们多少功夫。想着借用你的灯笼一照，应该就能制服。”

　　雨轩问，“用刑还不开口吗？”

　　“不开。他不开口就不好销掉这一轮刑罚了。”

　　泉公子同意，跟着前去解决，在一个独立的囚室中，一位衣冠楚楚的先生被按在老虎凳上，宁死不屈铮铮铁骨的模样。可是刚用泉公子的灯笼照去，这人就疼得全身发抖，脸上的皮被烫得皮开肉绽，嘴里什么话都出来了。

　　我们先走出囚室，雨轩不解，小声地问，“这人为何不开口，为何见到这灯笼的光，又什么都说了？”

　　泉公子说，“依我看，这受刑之人不是来自荒山。”

　　雨轩问，“那是来自哪里？”

　　“他应该是天上的神仙，不知为何竟然在此地受刑。只有神仙的灯笼能让他害怕。那烧去的是他过去的体面。天底之下无新事，烧光了面子，就没什么好遮挡了，自然全招了。”

　　雨轩说，“只可惜没听到他说什么，交代什么过错。”

　　泉公子说，“少知道些吧，不是好事。”

　　正好马面鬼跟上，问我们，“说吧，你们要找什么人？”

　　我说，“我的爷爷。”

　　听过姓名后，马面鬼说，“他在地狱轮回受刑了九十余年，就走了。”

　　“走了？”我问，“他走去哪里了？”

　　马面鬼觉得我问得奇怪，瞪着我说，“按照地狱受刑的流程，估计是去孟婆那喝汤，然后投胎去了？”

　　在地狱忙碌了这些时光，好像一瞬间被证明是无用浪费。泉公子替我问道，“可是孟婆说，他正在这里受刑啊。”

　　“然后走了啊。”马面鬼觉得我们荒谬，“不信你们自己在这无荒之狱搜一搜，看看这人的下落究竟为何。我记得他，每一层他都熬过了十余遍，最后瘫成一层皮，连眼睛都睁不开，被人抬去喝汤的。”

　　他不像在说谎，泉公子气得牙颤，“看我回到生死塔，不扒了那个妖妇的皮！”

　　正要离开，马面鬼说，“对了，这人还留下个小瓶子，我一直收着，既然你来了，就给你吧。”

　　然后将一个葫芦似的小瓷瓶递给我，马面鬼刚放手，一个青色的身影划过，我赶紧将瓷瓶握在手心，怕被人抢了去。

　　这身影在我身边缠绕，泉公子赶紧抽出身后的折扇，打开驱赶。这时候清浅现身于空中，指着我说，“比我想象中简单，你赶紧把那药瓶给我，咱们从此告别。”

　　泉公子说，“笑话，凭什么给你！”

　　清浅说，“那本就是我辛苦熬制的灵药！”

　　泉公子说，“搭了多少条命，荼毒了多少生灵，熬出的药并不是药，而是毒！”

　　清浅反驳，“那也是我的修为，与你无关！”

　　泉公子说，“人间不公平的事情，都有神仙来调停。那么我想，那荒山之上或是神仙的不公平，究竟有谁来调停呢？”

　　清浅说，“怎么也轮不到你这游手好闲之人！做了两三件善事，还真当自己是菩萨，要普渡众生了？”

　　说着右手一挥，那头刚毛猪从黑暗中飞出，向泉公子冲去。泉公子将手中的折扇抖成一把铁扇，好与刚毛猪对抗两个回合。雨轩大喊，“你那个装下贪尸犬的口袋呢，把这蠢猪装进去好了！”

　　泉公子一边应付一边说，“这猪全身都是刀，袋子都要划烂了！我可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