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小麦花的漫漫生死》宋樊姑娘

11、第 11 章

　　佩夕带着那个颓废的男人消失以后，关于她痴心的话题沉寂了好些日子，没人提她的名字或往事，可她清冷的脸和最后的丧心病狂让我记忆深刻。我感觉手臂上的青筋渐渐发痒，像有一条条湖绿的丝线缠绕，如池塘女鬼附身的燥弄，趴在我身上，将我的灵魂拆成破茧，一丝丝抽走。

　　茴烟和雨轩时常带着我去白马乐园游乐，旋转木马、老式碰碰车、摩天轮等等，我才知道茴烟是白马乐园的总经理，负责售票还有在荒山之上打着各种广告，起先还有神仙到访，后来嫌设备老旧，不如变幻成人，去人间玩耍。

　　白马乐园的顾客并不多，用雨轩的话说，“还有几个人玩那掉了漆的旋转木马？连玩偶的笑容都脱了皮，眼睛都掉了一个，跟鬼似的最瘆人！”

　　茴烟说，“可惜没从人间招来个新的乐园经理，不然好好翻新一回！”

　　有时候遇到讨厌的客人，我们便扮成各种鬼吓她们，比如有的年轻客人，三三两两，总是在摩天轮里面吃得一地垃圾，特别是黏糊糊的饮料，雨轩就会将座舱的锁弄坏，困得他们出不来。

　　但他们适得其所，就在里面转了整整一天。茴烟说，“他们贪玩，长久地坐下去，倒是我吃亏。”

　　我用手在空中比划地绕了绕，说，“要是能让这摩天轮飞起来就好了，像发了疯洗衣机，转得她们头晕目眩。”

　　雨轩并不相信，“那可是改变时间的轨迹。”

　　我心中默念，继续画圈比划，那摩天轮好似听了我的话，果然越转越快。本来只以为是我的幻觉，于是更是将手指绕得更快些，果然摩天轮也飞驰起来。临近黄昏，本来每盏座舱断断续续的光，这会儿快到亮成了一个闪亮的光圈。

　　我大惊地喊，“我真的让座舱转飞起来了！”

　　我看着座舱里的人纷纷甩开，贴在窗户上，有的受不了眩晕，吐得昏天抢地。茴烟吓得面色苍白，“这我要吃多少官司呀！这些客人还不得把我骂死！再有好事之徒去神仙那告我一状，我吃不了兜着走！”

　　雨轩吓得说，“你再试着慢点呢？”

　　我放松指尖的动作，空中的摩天轮也渐渐放缓，越来越慢，最后陆续停下，客人们立马推开舱门，扶着栏杆哇哇直吐。还有的人直接晕厥过去，等着人抢救呼吸。茴烟赶紧派人上去照看，垂头顿足不知何解。

　　还是雨轩带我先绕到剧场里面，好躲过这些麻烦事。这指尖的力量并不让我害怕，而是一种意外的惊奇。回到潇晚山，比如有人熬药，我用手指拨动那火苗，那药炉就立马滚了，再拨动两下，熬的药就成了渣。甚至我对着画师手中的话思考此人一百年以后得模样，画中的人像也渐渐爬上了皱纹。

　　女学徒看着鼓掌，“好神奇的本事！这下有办法治治那些无耻的轮回之徒了！”

　　我不敢随便使用这陌生的技能，雨轩也嘱咐我不要声张，只能躲在白马乐园，时不时地戏弄下不安分的客人和茴烟看不顺眼的客人。

　　这日空气烦热，几个人坐在检票口犯懒，谁也不愿动弹。两位佝偻的老人走来，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两张票，我正好接过来要撕去复联，却一把被茴烟抢走，看了眼票，又看了眼老人家，问道，“两位婆婆怎么看着这么陌生？”

　　靠后的婆婆压着嗓子说，“我们从大奇山而来，腿脚就不方便，走过了好几朵云才到的。”

　　像是一种伪装。雨轩看着她们往前离开的背影嘀咕，“大荒山上居然还有这么老的婆婆，难得一见。”

　　说完拉上我说，“咱们跟上去巧巧。”

　　“这有什么好看的，难道她还是你人间慈爱的婆婆不成？”

　　雨轩嘀咕，“就这样老旧的身子骨，都不用云霄飞车，光是旋转木马，就能把她们的骨头甩断了吧？”

　　我们穿过并不拥挤的人群，沿着商铺跟在她们旁边，却看见两位婆婆脸上的皱纹渐渐消失，原本的驼背也直立起来，高出了两个头，竟然变成了两位年轻的女生，一个长着一张梨脸，一个生得雪白，都是十足精致。

　　雨轩认出她们，气得牙痒痒，“这两个废物蹄子，就非要找我的不自在！”

　　我问，“她们怎么气到你了？”

　　雨轩说，“原本她们都是潇晚山的画师，名叫梨花和杏花，在人间婉约了一辈子烟花故事，来到我的地界。我好心栽培她们，可是她们悄悄用我传授的技艺，去讨好其他山的男人，比如本来平淡一生的庸才，她们却给了张衣冠楚楚的面貌，在人群中脱颖而出；再比如痛恨的报复，给嫉妒的女人脸上抹上一块红晕，这下别说万人瞩目，连家门都出不了，活活在闺中郁闷至死，改了多少命格。只是她们讨好了其他人，而我却要收拾改了命格的烂摊子，只管对付地狱使者的声讨！”

　　我说，“不过当她们是踢出门的野狗，不必生气。”

　　雨轩说，“后来有次重阳节，泉公子设宴款待，这忘恩负义之徒居然狐假虎威，拿着别人分配琴谱、掌管诗词天赋的技能，在我面前耀武扬威，说什么，样貌最是肤浅，还是才华松柏之茂，才颇有风格，是为高雅谈资。不过还得谢谢雨轩师傅，不经历过最俗的事，哪能知道雅的可贵。”

　　我评理，“你气的不是她们说了什么，而是在泉公子说了这些没轻重的话，关键是你当时肯定没反应过来，连句辩驳的话都没有。”

　　雨轩哼了声说，“可她们最贪玩，经常来这白马乐园，所以从那以后，只要来一次，就用乱棍打一次，不打死不算完。”

　　我笑着说，“荒山之上都是长久不糜的生命，你怎么打得死呢？”

　　我们正说着，那两个女子已经走到旋转木马上，碰巧午后，只有她们包圆了场子。这便让我有了用武之地。还未等雨轩发话，待她们坐着转得开心的时候，我便绕起指尖，将那木马转得飞快。

　　开始她们还开心得尖叫起来，梨花说，“这个破乐园终于想到要改进下设备，这速度才过瘾嘛！”

　　可是我不饶人，转得越来越失控。她们害怕地大声求救，“这是疯了吗！救命啊！”可是却淹没在机械快速转动的噪声之中。

　　我看向雨轩，还没开口问，她便回答，“不要停。”

　　反正我所谓，就算等会儿这两个泼辣女人闹上了天也不管我的事，于是愈发来劲，玩弄陀螺般转起。直到连我都累了，才松乏下僵硬的手指。

　　旋转木马慢慢停下，甚至其他的游客也伫足等待，是否真的有人刚刚疯狂体验过一把。

　　我还没看清，就有游客喊道，“呀！怎么有两具白骨！”

　　茴烟从一旁跑到跟前，“这又是怎么了？”

　　雨轩吓傻了，“这不会是老死了吧？”然后看向我，小声猜测，“你这是提前了她们的时间，结束了漫长的寿命？”

　　我说，“可是荒山之上的时间不是静止的吗？”

　　雨轩摇头说，“并不完全是，只是很慢很慢，像卡住的沙漏，慢到你感觉不到而已。”

　　熙熙攘攘的人群将园中不多的人都聚集到一起，三五成群地讨论猜测，像村口热闹的年后，交换彼此不多的信息。外婆捂住了孙子的眼睛，一边又好奇地打听这白骨所属何人。还有人学起侦探，推演起这一桩离奇案件。

　　茴烟长吸一口气，然后骂骂咧咧，“谁将人间的破东西带到荒山之上！本来老娘这儿的生意就穷得叮当响，还有人看不顺眼，非要我倒闭了，挨家挨户讨饭才好是吧！”边骂边给旁边的姑娘使眼色，赶紧将白骨当做恶作剧收拾起来。

　　有人跟着附和，“就是！这明明是地狱的邪祟，怎么混到荒山之上来了！”

　　这一招竟然有用，果然安逸之人不善思考。而我依旧慌张，拉着雨轩的手问，“我是不是杀人了？”

　　她似乎也有些害怕，却安抚我说，“她不过是老死了，你只是加快了她的时间而已。”

　　这让我联想到关于思怡和老杨死去的真相，他们应该就是被我杀死的，因为这就是我的本性，死了也要在地狱轮回无穷遍的邪恶。只是眼下绕绕手指，比在人间杀人更简单。

　　这种自省让我辗转反侧。我躺在潇晚山的桃花树下，花瓣一片片落在我脸上，日光伴着朦胧的桃红，让我慢慢睡着。

　　我似乎梦到了一个身姿佝偻的老人，他的头像一只晒干的南瓜，满目皱纹，远远地坐在白马乐园入口的长椅上，招手喊我过去，“快过来，别愣在那里了，爷爷给你买了冰糖葫芦，挑了个最大！”

　　我小心地问，“你是我的爷爷吗？”

　　他的皱纹凸显漫长的善良，点点头说，“你是我的孙女，是我的向日葵。”

　　我跑过去，接过糖葫芦美滋滋地吃起来，说道，“谢谢爷爷！”

　　他拉着我坐在身边，用手抹掉吃尽后嘴角的污渍，说，“苏羽，你总是太乖，别人只会把你的懂事当做天性，把你的顺从当做卑微。对于你的爸爸是这样，妈妈也是这样。你这样百纵千随，没人夸你体贴，只会厌烦你。”

　　他举起手，捧起我的脸，目光如炬，像是寺庙的佛像，寄予我温暖。

　　我问，“爷爷，我不知怎么回事？几乎将一切都忘了。”

　　他笑着说，“忘了多好。把那些伤害过你的人都忘了，这样你的人生才能真正开始。他们死得其所，再没有人欺负你。”

　　说完就捏起我的脸，然后渐渐用力，几乎是在揉搓一块不听话的抹布，我疼得嗷嗷叫，像是那个坐在旋转木马上的无辜女人。疼痛未减，我还闻到一股浓厚的血腥气味。我奋力挣扎，可是他却露出另一副凶神恶煞的嘴脸，像地狱判官一样要将我扭成一股烂泥。

　　“求求你了，爷爷！放过我吧！”

　　他咬牙切齿，变成一副恶魔的样子，像他故事里的贪尸犬，露出一嘴黑血说，“你就不应该活在这世上，对于你爸妈，对于我，甚至对于你自己，都是多余，不如我来结束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