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眼睛》慕语辰

11、互往

　　（十二）互往
　　还好在拉萨。纪云轻到底在春节前收到了韦葳的回信。他看到“不介意听你倾诉”这几个字时，内心突然有一股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那是攒足了所有的忐忑所有的不安所有的不确定以及所有的隐忍之后突然松懈下来的疼痛。他甚至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自己将要高反。太阳穴在突突地跳，他脸色苍白，呼吸似乎有些麻痹，靳悦看着他从拿到信的时候颤抖着打开信到此刻所有的情绪表达，他心里想：

　　“完蛋了，估计被拒绝狠了！”

　　他有些迟疑想把手递给纪云轻，让他好借一把力，脑子里在想着安慰他的台词。纪云轻就像丝帛扯裂般，轻轻舒了口气，一字一顿地说：“她允许我给她写信。”

　　靳悦也松快下来了，他跟着纪云轻玩命地学习训练，他给弟弟靳愉打电话说：“部队真他妈是个熔炉，快把你哥这块废铜烂铁炼成钢了。”

　　纪云轻那晚没有复习，他跟靳悦打了个招呼，又一个人来到训练场上。他把韦葳的信小心地叠在迷彩上衣口袋里，那一字一句仿佛能够让他幻想出韦葳给她写下“不介意”这三个字时的洒脱。他思忖着如何写信给韦葳才合适。他感觉到这个大概只有15岁的女孩子，内心一定是强大而坚定的。20岁的他需要组织好语言才能和她对话。

　　葳葳：

　　收到你的允许，我终于觉得我的心有了归处。你别误会，我没有任何唐突你的意思，我昨晚在训练场坐了一夜，即使高原的风把我吹透，把我贯穿，我也没有组织好语言。所以我想在这封信里跟你说说我。至少让你知道我的真实。

　　我父母都是老师，分别在老家的一所重点初中教语文和数学。当兵以前，我也曾很快乐，我也曾是父母的骄傲，但是我没有想到，他们会在我成年的那一天，给我带来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我在青城一中上高中，离老家有两个小时的车程。那天，他们到学校看我，母亲给我亲手做了布鞋，想亲手送到给我。出发半个小时，就在那条他们往返了无数次的路上，竟被一辆失控的大卡车迎头相撞。他们就这样离开我了。

　　一周后我参加了高考，对自己的过去做了一个终结。然后征兵，我就来到了西藏。我不知道我的高考成绩，我与过往做了最彻底的告别，在新兵连，我无意中看到了你的照片。然后就这样了。

　　我只是想告诉你，曾经的我，也是一缕阳光，可我把自己缩进了阴霾里，我知道如果我一直是暗的，就永远触不到明面。所以我想，尝试着去追逐光，再慢慢把自己的明面露出来。

　　接下来的日子，我会努力去靠近部队的象牙塔，希望能够在一个能与你比肩的地方，感受光的温暖。

　　纪云轻
　　1997年2月1日

　　纪云轻：
　　仅此一生，拼尽全力。愿你向阳，向暖。

　　韦葳
　　1997年2月17日

　　葳葳：

　　我随领导到基层连队慰问，此刻在西藏的江南——林芝地区的中心八一镇上。这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我现在来的时间更是最美的时间。千万棵桃花在雪山脚下盛开，西藏其他地方还是冰天雪地，但这里已然是人间仙境，世外桃源。

　　澄蓝的天，比水洗过还要干净。纯白的雪，像世间最纯真的心。淙淙的流水，涤荡着尘世中的一切浮躁。粉嫩的桃花，是天地间的精灵。

　　我有时在想，造物主是多么公平，又是多么神奇，他给了西藏可以让眼睛上天堂的美景，又给了这里可以让身体下地狱的恶劣环境。

　　但我一直信奉，身体和灵魂，总要有一个在天堂之上，所以我选择忠于我的灵魂，让他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行走。无论是朝拜的藏民虔诚的叩拜，还是村庄清晨煨热的桑烟，都让我相信，我属于这里。

　　随信附上一张此刻林芝的照片，此时此情此景，难分天上人间。

　　纪云轻
　　1997年3月25日

　　纪云轻：

　　距离考试的时间已经很近，谢谢你让我在一成不变的生活中看到了更高更远更广阔的世界。

　　因为我父母的工作关系，我从来没有到过宁城以外300公里的地方，我的童年、少年时期都是在宁城这个最大的部队大院里渡过。就包括三个月以后我的高考志愿，也脱离不了这个绿色的方阵。

　　我一直渴望能亲自用自己的脚步去丈量宁城以外的世界，而不是只在书本上体会。所以，在剩下的着几个月时间里，我们都努力吧！为我们各自的梦想去努力。

　　我相信，只要付出，就会得偿所愿。

　　韦葳
　　1997年4月20日

　　葳葳：

　　此刻我在海拔5100米的那根拉山口，这是前往圣湖纳木错的必经之路。你一定想象不出在海拔5100米的地方，生命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我们乘坐的军用吉普都累得直喘息，我想在这个地方给你写信也算是有一种神圣的仪式感。这种神圣并不是来自于对雪山圣湖的膜拜，而是对高原军人的一种认同和融入。

　　三年前刚来的时候，我曾经觉得这里非常蛮荒，直至现在，你可能也想象不出，170公里的路程，在高原上要走一天。我们所在的地方叫当雄，藏语里的意思是“挑选的草场”。名字很美，寓意很好，但此刻没有人们想象中的“芳草碧连天”，只有铺天盖地的雪原，稀薄的雪覆盖着荒凉的寸草不生的山，说到底，从生存、生活环境来说，依然恶劣蛮荒。但就在这样极端的条件下，依然有一批又一批的高原军人驻守在这里。他们无惧高寒缺氧，无惧随时都是裂口的皮肉，无惧哨位上凝结成霜的眼帘，无惧心肺功能的失常，他们只想以自己的血肉之躯，给高原再增加神圣的高度。

　　所以，这也是我想要上军校的另一个理由，因为我不想离开西藏的军营，我想在高原上扎根。

　　过了那根拉，就是纳木错。纳木错在藏语里是“天湖”的意思，现在的纳木错还未解冻，湖面的冰很厚，像巨大的蓝色琥珀，年轻唐古拉山就在这块巨大的琥珀对面，山有千年，湖就有千年。

　　我想说，等你高考结束，也许可以策划一次西藏的毕业旅行。七月的纳木错蓝得像天空，也许她是天空落在高原的一滴蓝色的眼泪。

　　随信附上一张纳木错冰封的照片，大多数时候，我觉得我的世界很贫瘠，贫瘠到只能与你分享西藏的风景。但真正分享的时候，我又觉得我很富有，因为我能分享给你的，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片净土。

　　能和你一起朝着梦想努力，三生有幸。

　　纪云轻
　　1997年5月6日

　　纪云轻：

　　收到你的信，距离考试只剩下30天。我的状态比较稳定，想考的学校和专业，基本不会有问题。

　　但我想这封信到你手中，你的回信还来不及寄到我这里，我就会离校了。不过你不要担心联系不上我，志愿填报完我就会给你写信。

　　希望你得偿所愿。
　　韦葳
　　1997年6月12日

　　其实韦葳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高中阶段的最后一封信里给纪云轻一个还能继续保持着通信联系的承诺。也许是被纪云轻的故事打动，也许是因为那几张记录着西藏风貌的照片的灵性指引，韦葳甚至觉得，她和纪云轻的相识，更像是为她和西藏的链接做了一个铺垫。

　　纪云轻没有等韦葳的回信，他在高考前最后一个月，几乎是每天寄出一封信的频率，整整给韦葳寄了30封信。每封信都不长，像日记，更像随笔。

　　“今天协助武警在八廓街执勤，大昭寺门前聚集了来自各个藏区的藏民，他们虔诚地五体投地，把信仰供奉给寺庙，我就在想，军人没有寺庙，我们只能把信仰供奉给国家和人民。”

　　“中央电视台有记者来采访我们连长，他是全军有名的优秀基层干部，你知道吗？这份优秀的背后，是和爱人分隔两地长达十年，是父母双亲过世的时候都没能回家尽孝为代价的。但西藏的军人，还是选择了坚守。”

　　“军区文工团来慰问演出，有个女孩穿着洁白的藏袍，在唱仓央嘉措的《东山顶上》，我想到了你，也是那一身洁白的衣裙，衬着洁白的月光。”

　　“军区专门为考学士兵组织了集训班，时间不长，两周而已，但这两周除了给你写信，我基本可以心无旁骛做最后的冲刺。如果没有意外，我知道结果会如我所愿。领导还是会问一问考学后的意向，我答的是定向回西藏。似乎从我来的时候就知道这里才是我的归宿。老家已经没有亲人，我三年没有回去过，考完试会回一趟家，去给父母磕个头，上柱香，告诉他们我的未来在哪里。”

　　“今天得知一件事，估计新闻会讲。武警的一位女干部在雪线牺牲了，她为了救一名掉队的女兵，被淹没在雪地里。明明是‘明知故救’，明明是知道去救了就会有牺牲的结果，但她还是做了，做得义无反顾。这是西藏军人的选择，与性别无关。”

　　……

　　韦葳字字句句斟酌咀嚼着，15岁的她还没有经历过生死离别，她几乎是一个人长大，但并不缺少爱。父母都是军人，她理解军人的职责和使命，而她还无法理解生命中那些不能承受之重。可她似乎能从纪云轻的字里行间读出一种悲壮的痛苦。那种痛苦是悄无声息就流向四肢百骸的，这在她前15年的生命里从来没有体验过。

　　所以她一方面想要去安抚和救赎这种苦，一方面又设置了一道防线——她不想自己被这样的情绪带动。

　　纪云轻没有感知到他的信给了韦葳一种难言的痛苦的压力，他甚至没有意识到他倾诉的对象还只是个15岁的，不谙世事的女孩，这个年纪，正应该是做着花季雨季的梦的年纪。

　　当纪云轻的30封信都悉数到达韦葳手里的时候，高考成绩已经出来了。690分，她不仅排在了江羡前面，她还获得了宁城的状元。所有人都在期待她报Q大，但是她平静地填上了二医大本博连读。填完志愿后，她给纪云轻回了一封只有两句话的信。

　　纪云轻：

　　九月以后我的通信地址应该会变成二医大，不知道你考试结果如何。

　　韦葳
　　1997年8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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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假期里一直在上课，昏天暗地的课。从早到晚的课。实在没时间更。
终于，神兽归笼，可以正常更新。
纪云轻和韦葳写了十年信。
后面信和林海岳会穿插出现。
希望大家能够喜欢这样一个既虐又甜，先虐后甜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