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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玲珑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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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军报急入王都后是连绵数日的雨。
夏日甚燥,落了雨,教白天的烈阳一蒸,又闷又湿,缓解不了半点炎热之气。
秦家的将领率着兵马从珏州赶往沔州驰援,近水倒救了远渴,仗着人多,又熟悉地貌,与草原人战得有来有回。
王都内众人听得消息,都纷纷定了心,这么多年了,边境时时急报,也没见哪次就真被蛮子给冲破了防线。
市井又热闹起来,纵然夏雨不歇,也挡不住百姓为观音娘娘祝生的高涨心思。
六月十九,乃王都内观世音菩萨的诞辰。
这日天气依旧不算好,阴云密布,昏昏沉沉,天地间仿佛罩着一层深灰的丝帛,令人视物艰难。
早起暴雨如注,过了晌,宁浮蒻才带着人出宫。
前脚刚迈进玲珑坊,酝酿已久的大雨后脚就跟着掉了下来。
雨帘垂幕,从屋檐落下,急赤白脸地砸进台阶的暗渠中,撞荡出震耳的响动。
站在窗内观雨,竟也被扑了一脸的水雾。
宁浮蒻还未动作,身侧的漆如隽便抬手用袖子挡在了她眼前,窗外雨景被遮去大半,只余满目的茶白。
一旦他没穿那身赤色宦官服,整个人都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褪去那种被圈囿在宫闱之中才会存在的温顺和恭敬后,漆如隽好歹多了几分属于他自己的清冽气质。
茶白的宽袖素袍,里头是曙红的交领,因抬起胳膊的姿势,袖口乱了,露出一截腕骨,经络紫中渗蓝,蜿蜒盘旋着掩进袖内,像一段颜色鲜明的印纹。
宁浮蒻挑着眉瞅他,目光从眼角眉梢滑至唇角下颌,越看,心口越像是有只猫咪伸了利爪在挠肉,不怎么疼,却泛着些压抑不住的痒。
漆如隽被她盯着,面色如常,没再像之前那般想着法儿地避开了。
又等半刻钟,眼见雨势稍停,除开那个时而过来奉上花茶或点心的侍者外,再没有第二人过来见他们。
宁浮蒻开始不耐烦起来,踱步回桌边坐下,侍者上前斟茶,她伸手盖在茶盏上,间接阻止了侍者的动作。
“还要等多久?”她偏头,面无表情地问侍者。
侍者垂首而立,手上还提着茶壶,闻言又搬出刚才那套说辞,“主家正忙着,娘子若有事相寻,便担待些,要多等一会儿了。”
听见这话,宁浮蒻的唇边勾出一丝冷笑,“我至多再等半刻钟,如若她不来见我,别怪我没有礼数地硬闯。”
侍者面上神情不动如山,把茶壶搁回桌案后的旁几,语气沉稳:“娘子该明白,玲珑坊的主家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
此言一出,宁浮蒻还未表态,原本站在窗边一语不发的漆如隽开口了:“这些年来玲珑坊逐渐落败,衰退的真因不必详说,外人就能猜出一二,我家主子仁心厚德,折了身份纡尊降贵地前来商谈要事,你的主家还没发话,底下的奴才倒先声夺人。”
“这便是你们的待客之道?让客人久等便罢,差了奴仆来侍奉亦不尽心,也无怪乎玲珑坊换了主子后就挑不起大梁了。”
漆如隽边说边往宁浮蒻身边走来,脚步轻缓,声音却低而沉,无端压着股摄人威势。
他掀了眼睑凝视着侍从,目光并不凌厉,唯觉耐人寻味。
侍者不敢接话,讷讷地沉默着。
宁浮蒻侧目看了一眼漆如隽,见他脸色冷凝,放在扶手上的手掌微微抬起,冲他勾了勾。
看懂她的示意后,漆如隽又靠近半步,几乎是贴着椅子站在了宁浮蒻的身旁。
她用左手去拽着他的袖口,指腹摩挲数下,感知到丝线绣出来的隐纹,烦躁的情绪才总算散了几分。
跟着一道出宫的还有望舒,但被宁浮蒻派遣出去办事了,在玲珑坊耽搁越久,对她后续计划越不利。
中途侍者又出去一趟,返回时还是他一个人,不过脸表情却隐约携了几丝异样。
宁浮蒻懒得管他表情如何,耐着性子等了半刻钟,时间一到,当即起身往外走。
侍者见状,连忙跟上去,慌不择路间居然要展臂去拦,被漆如隽抬手格挡后一推,他就晃着身子险些栽倒在地上。
本也不是诚心要拦,待侍者扶着门框站直了,前头那两人已快步转过抄手环廊的尽头。
行走间,宁浮蒻把藏在绣袋中的那柄属于谢怀殷的匕首给拿了出来。
此前已借用过一回,再用一次,她也没甚犹豫不决。
穿过游廊,再过花厅,宁浮蒻径直闯入了伫立在枝叶扶疏的内院。
玲珑坊修的极好,多年前只占着一栋三层楼阁,后主家堆金叠玉,便随之扩展,圈了两边和后面的地,拆去旧屋,筑出广阔门庭。
前几任的主家中不乏手段精明强干之人,以女子身行商贾事也半点不落于下风,辈出人才,甚至还担过皇商的担子。
可惜,再荣耀辉煌的时候都成了过去。
如今的玲珑坊备受打压,日渐颓败,瞧着趋势,竟在王都的巨贾中都快排不上号了。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殷实的家底轻易不会暴露出来,即便家主不再上进,靠着老本也能吃许多年了。
内院修的奢侈,亭台小筑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团花簇锦,石阶用的是琉璃砖,虽比不上皇宫雕栏玉砌,但入目望去处处皆华贵。
宁浮蒻晓得玲珑坊富比王侯,当初扩建,还去请了彼时天子的皇谕,得了应允,才敢用料豪奢。
那时候的玲珑坊如日中天,非寻常商贾可比拟。
但今不如昔,这般奢靡的造景若公之于众,少不得遭人抨击或针对。
衰势一显,便会有闻着味缠上来的蛇虫鼠蚁。
“来者何人?无请不得入。”
护卫远远就瞧见了宁浮蒻,领头者大声喝道:“请止步!刀戟无眼,恐伤了贵人。”
宁浮蒻对此置若罔闻,提着匕首就逼近前来。
领头者作势欲拦,悬在胯骨一侧的长剑都未拔出来,动作源于本心,却少了些许敌意和强势。
就这刹那功夫,宁浮蒻身姿灵活地避开了护卫,她大步流星地上了回廊,一脚踹开紧闭的房门。
动静颇为骇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城外深山里的土匪打劫来了。
因右手伤势,所以她换成了左手拿刀,不太好施力,但也不影响发挥。
门被踢烂,颤颤巍巍晃过来想合拢,半扇吱呀叫着,像是死不瞑目的琴,弦断之音听的人耳根子发疼。
护卫还要追上来抓宁浮蒻,被漆如隽挡了一下,他幼时学过一年多的六艺,骑射倒还好,可并没有习过武,按理来说拦不住护卫,偏生护卫还真叫他给拦住了。
宁浮蒻懒得管身后的纷扰,只蹙眉盯着面前那扇缂丝禽鸟围山景的屏风。
天色渐沉,房内提早燃了烛,光晕澄黄,充盈着照亮每一寸阴暗。
屏风后有人笑,声音清脆悦耳,“好一个土匪,入了我这金窝,是要烧杀抢掠吗?”
女子笑着,扬手唤来身侧服侍之人,对着屏风外的宁浮蒻道:“贵人打上门来,又所为何事?”
宁浮蒻没应声,移步往前,未等任何人反应过来,她抬手就用利刃划破了眼前那道造价不菲的缂丝屏风。
绸缎裂开的声音有些尖锐刺耳,匕首慢慢往下,刀锋如雪,寒光一闪,屏风上就赫然是一道长长的疤痕。
只划了两刀,这扇漂亮屏风就被毁了。
女子止住笑,隔着纱帐看向立在门口的身影,她斜倚在榻上,手背撑着脸颊,腰下垫着软枕,全然放松的姿态。
纱帐随风而动,加之烛光昏黄,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似画本子中不可描绘的场景。
侍奉在床侧的是个男人,宁浮蒻从身型判断出来的,很高大,弯腰俯身在女子耳边,不知是在密语,还是在调情。
“想见主家一面有些难等,我过于急迫,不请自来,毫无礼数,还望主家见谅。”
宁浮蒻嘴上说着抱歉的话,动作却没有丝毫歉然。
她抬脚,从屏面开裂的那道又长又深的缝隙间穿过,一步步朝纱帐后的床榻走来。
女子嗤笑出声,细白如玉的指尖抵在侍者的胸膛上,微微用力,把人推远了些。
“贵人第一次来见我,却连这点耐性都无,看来没什么诚意啊……毕竟有些人连叩三次门,我都未曾见他一面。”
宁浮蒻撩开层层叠叠的纱帐,离得近了,才发现女子居然面覆厚纱,遮住了鼻梁至下巴的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眸子,盈如秋水。
即便早就清楚此人身份,面对面时,宁浮蒻脸上神情还是稍有变化。
她站在三步开外,垂眸睨着床榻上的女子,“若主家真心不愿见我,那么多人,岂会拦不住我?”
“主家给我机会,又焉能轻易放过。”
宁浮蒻不动声色地调转了视线,盯着候在塌边的高大男人。
女子听了这话,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娘子口舌伶俐,我自愧不如。”
她不夸宁浮蒻聪明,反而赞她言辞,便间接表明了自己并不介意宁浮蒻擅闯的行径。
宁浮蒻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把匕首送回刀鞘内,自顾自地寻了一方摆在床榻近旁的椅子落座。
外面跟漆如隽对峙的护卫见主家没有下令驱逐的意思,便有眼色地退出了内院。
漆如隽在人都撤离后,才提步入了房里。
他像适才那般立在宁浮蒻身侧,双手交叠,拢于腰腹,规矩至极。
榻上斜躺着的女子向他这边投来目光,又转而瞥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后的男人。
不说一模一样,至少契合了七八分。
她哂笑,目光回环,看着宁浮蒻,“他是你的小侍?”
语气狎昵,藏着明显的揶揄和笑意。
宁浮蒻避而不答,用指尖点了点椅子扶手,波澜不惊地说:“我见主家,是为了一桩双赢的生意。”
女子挑眉,笑意不减,眼底掠过一丝兴味和狐疑,“什么生意能双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