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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惨舒 ...

  •   一夜过去,枝头的梅花只缀着几朵了,墙角的落梅又铺了一地,新红旧色,层层叠叠。

      秦九安靠着门框,沉默地旁观着困在自己的靴子间茫然转圈的一只蚂蚁。

      今早晨起时他过来把脉,果不其然,前日的一剂猛药加速了刘富泉身体的亏空,此人的脉象迟缓而弱,手脚冰凉,也许活不过这两日了。

      “小师弟,你说,人死的那一刻会看见什么?”耳边冷不丁传来陈茵的声音,秦九安回头,却是陈茵站在院里用内力束音成线问道。

      会看见什么?他也不知道,不过想来大抵是这一生匆匆,爱恨两厢,未尽之事罢了。

      身后响起一阵轻咳,安顿好夫君,刘夫人从里间出来,强颜欢笑道:“辛苦二位了,大家怎么样?”

      秦九安躬身一礼,“回夫人,府上余人已无大碍,稍作休养,不过三日,便可正常行事。”

      “好,好。”刘夫人神思恍惚,她一夜未曾合眼,守在夫君身边一遍又一遍地替他拭去额头渗出的冷汗。刘富泉每一声夹杂着痛苦的喘息好似化形成一支利箭,狠狠贯穿了她的心脏,让她也跟着呼吸不能。

      “夫人,您也该歇一会了。”刘夫人面色苍白,眼睛里布满红血丝,头发凌乱,不复初次相见时端庄娴雅的主母形象,陈茵瞧着心中不忍,提醒道。

      目送刘夫人离开后,陈茵踱步上前,“刘府内已安置妥当,就怕城中有人不慎感染了这疫症,情况可就不妙了。”她侧头看向秦九安,“林婼带话,说陈宿师兄的下落已经找到了,大师兄他们正在全力追查。三日后,我们必须得出府了。”

      这几日在刘府,秦九安不是在药房煎药就是在巡查病号的情况,整个人脑子里尽是和疫症有关的东西,乍一听到云濯他们的消息,不禁生出了今夕何夕的感慨。

      “师兄他们,没事吧?”

      秦九安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低着头不去看陈茵,话语里流露出一丝别扭的关心。短短几日,这里的所见所听所想都让他意识到——人世无常,尽是遗憾。

      想到他临走时还同云濯闹无谓的小孩子脾气,秦九安心底嘲弄一笑,当真是幼稚啊!

      陈茵好笑地斜了他一眼:“这会知道担心了?没事,他们能有什么事,有事的是我们。”

      “走吧,药引不多了,得抓紧时间再配出几副来,熬好给他们端过去。”两人推推搡搡回了药房,路过的墙缝里有一株孱弱的绿芽冒出短短一截,衬得那片落梅愈发红艳。

      等处理好一切,日头西沉,远处偶尔响起寒鸦短促的叫声。秦九安活动着酸疼的肩颈,正欲扶起累瘫在椅子上休息的陈茵,骤然听到一声悲鸣:“夫君——”

      秦九安心中募地一颤,暗道不好,拉起陈茵迅速赶往刘富泉的卧房。

      门哐地被大力打开,秦九安刚跨入门槛就看见刘夫人伏在床边痛哭,身后紧跟着呼啦啦涌进来了一群下人,见状吓得各个立马跪倒在地,不多时,房间里充斥着哭哭啼啼的抽噎声。

      刘富泉,死了。

      秦九安说不清楚心里是何滋味,在看清刘富泉枯黄干瘪的面庞时他紧紧抿住嘴巴,下唇被自己咬得发白,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前世老院长弥留之际的模样,与眼前的场景渐渐重合。

      他泄出胸腔一直提着的一口气,默默劝说自己:生老病死乃万物法则,没有人可以改变,秦九安,你尽力了,不怪你。

      他再次抬眼,发现那人握着刘夫人的手指已然僵直,涣散的瞳孔定定望着刘夫人,内含着诸般不舍。

      “千载岁悠悠,半生长汲汲。黄泉人犹在,彼岸魂难消。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劝君莫相随,祝我不生苦……”不知何处何人唱起了戚戚的挽歌,仿佛也在遥遥叹息,屋内哭声更甚。

      停灵,发丧,吊唁,入殓。此后几日,整座刘府笼罩着一层淡漠的死气。刘夫人请来先生,因着府上众人的病尚未全好,于是一切从简,停灵三日后只等下葬。

      自从夫君逝世后,刘夫人义无反顾地担起了一切。他们二人无父无母,亦无子嗣,只得刘夫人来张罗操持一干事务,纵使她身心交瘁,恨不能随夫君而去,可府中里外上下,不少人还要糊口,她不能亦不愿就此撂挑子。

      灵堂烛火幽幽,刘夫人跪坐在蒲团上,动作机械地往火盆里撒着纸钱,眼里无泪。

      牌位上刻着寥寥几个字——“小栀夫阿泉之墓”。

      那是刘富泉要求的,他说自己前半生孤苦无依,幸得遇她,方拥有后半生富贵美满。而阿泉也只是小栀的夫,生前赤条条来到人间,死时自无必要镌刻虚名,“我死之后,莫多折腾。我只求,牌位上书明你是我的妻,下辈子我也好……早些找到你。”

      秦九安携陈茵拎了两壶好酒进来,又取过几支香,郑重吊唁了一番。

      “夫人,保重身体。”言语单薄,陈茵伸手摩挲着刘夫人瘦削的肩头,力道轻柔。秦九安附和了一声,“斯人已逝,往事不可追,夫人应以自身为重,万不可磋磨了自个儿。”

      刘夫人抬头,嘴角微微扯动:“这段时日,多亏了两位恩人。小栀无以为报,敬上二两薄酒。”

      她晃晃悠悠起身,倒了一碗酒,“这一碗,谢二位出手救我们性命。”陈茵正欲阻拦,被秦九安摇头拉住:“师姐。”

      “第二碗求无常,小栀自私,愿阿泉不入地狱,不过奈何,不饮孟婆,且等我数十年。”她转身,将酒碗往灵前一送,痛快地仰头饮下。

      灵堂里挂着的白幔被风吹起,轻轻飘动于她身侧,似是故人点头应允。

      “第三碗,尊前故人如在,想念我,最关情。”酒液倾倒在火盆里,火焰在一瞬腾起,不多时便偃旗息鼓,余下零丁火星明明灭灭。

      刘夫人盖上火盆,微微低喃,如情人耳语般:“下次相见,给你带我亲手酿的桃花酒。”

      秦九安注视着刘夫人,心底生出几分敬意。这个世界,女子求生本就不易,她明明看上去弱不禁风,却有着一双坚定的眼眸,在遭遇挚爱离去的打击后还能有条不紊地一个人处理丧事,安顿好府里的下人,没有影响到铺子的经营,当真厉害。

      日子过得飞快,丧事完毕后,秦九安向刘夫人告辞:“夫人,府上诸人身体已然全好,我们也得走了。多有叨扰,望夫人担待。”

      刘夫人忙摆手,她虽然依旧神色憔悴,精气神却好了很多,说话也有了力气:“哪里的话,恩人大义。若是以后还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福义,我服丧不便,代我送送二位。”

      沉重的宅门缓缓敞开,秦九安踏出刘府时长舒了一口气,高墙大院虽好,但也锁住了不少人。每日只能观那四方天地,着实让人憋闷。

      街上人来人往,据守在门口的林婼说,花灯节将至,作为这里一年一度的盛会,即使日子过得辛苦,百姓们仍旧开始张罗着贩卖精致的花灯和各色各式的同心结。

      陈茵脸上扬起一抹笑意:“花灯节?冬去春来迎新生,甚好甚好!”

      秦九安也笑了,多日的辛劳使他瘦了一圈,气质也沉稳了些,少了几分最初的娃娃气。

      “师姐,花灯节,我们可以看看吗?”听到有不少好玩的东西,秦九安眼睛一亮,雀跃道。

      好吧,一开口,方才沉稳的假象碎了个彻底,陈茵想。也是,以前小师弟在京都约摸也没怎么参与过这种民间节日,不如带他开开眼。

      “走走走,先回驿馆歇息。不就是花灯节,到时候我带你就是了,别的有云濯他们看着,不打紧。”林婼打着哈欠,今日天气回暖,晒得人通体酥软,适合小憩。

      林婼这几日守在门口帮他们跑腿也是累极,云濯派了弟子来接应,可她不放心交由小弟子们,非要自己亲自盯着。有弟子诧异他们三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对上林婼凉凉的眼神,头一缩又躲回暗处去了。

      这边廉谦在驿馆走过来走过去,晃得齐濂头晕。“我说廉谦,能不能稍微坐会?人没事马上就回来了你急什么?”

      “我得去给公子把床铺好,对,他一定很想睡觉!”廉谦对齐濂的吐槽充耳不闻,突然一拍手,匆匆忙忙给秦九安收拾屋子去了。

      齐濂扭过身,转头无奈一笑:“你瞧,这小子老是把小师弟当宝贝供着……”他一愣,刚还在这喝茶的云濯去哪了,“人呢?”

      当看见在街边等待他们一行人的云濯时,秦九安有一瞬没反应过来,下一秒却本能地挥手笑了起来,神采飞扬。

      云濯颊边显出浅浅的酒窝,狭长的眼尾上挑,语调温柔:“你们回来了,一切顺利吗?”

      陈茵乐呵呵地回了句顺利顺利,担心秦九安还在为之前那件事不悦,特意绕到他身侧捣了一下。

      秦九安乐了,自己也不是小心眼的人,早放下了,他倾身拥住云濯,在短暂相拥临抽身之际,同以前见面时一样,握拳轻碰了一下云濯垂在身侧的手,“师兄,我想你了。”

      云濯被秦九安突如其来的直白打了个措手不及,脸上掠过一丝茫然。

      他无意识地捏紧被秦九安碰过的手,接触到一旁陈茵揶揄的眼神时笑容也变得不自然:“嗯,屋里大家设了宴,我们快进去吧。”

      他原以为按这小子的心性,保不准还在较真,本来都做好了示好的准备,没想到秦九安没有表现出丝毫芥蒂,倒让他有些意外。

      “想什么呢,师兄,快走快走,我们几个快要饿死了。”秦九安揽过云濯,有些不满师兄见到自己后就神游天外,便加重了力道,见人快要倒自己身上了才收敛些许。

      林婼跟在身后,见状又忍不住讽了一句:“你要不直接把他扛进去算了。”

      “林姑娘,别,你要想的话扛你我还是行的。”秦九安耳尖,闻言不甘示弱地怼了回去,受了林婼一计无情的眼刀后佯装心塞地靠在云濯身上:“师兄你评评理,谁先不客气的?”

      这两人一旦没事凑一起就鸡飞狗跳,云濯习以为常地端水哄劝道:“好了好了,身为苍山派弟子,不可随意出言不逊,林姑娘只是心直口快,不必在意。”

      “哟,这不是我们亲爱的小弟嘛!哎呀,师妹,又漂亮了不少!”齐濂拎着酒壶潇洒走来,嘴里一刻不停,“走,一起喝酒,廉谦和云濯一早就等你们呢!”

      “梁谌师兄呢?”

      “前两日有人发现明月教的踪迹,他去探查了。”齐濂大力拍了拍秦九安的后背,“帅了,长高了。”

      待到回房后,廉谦也冲过来,“公子,你回来啦!”说着就要扑上来,被秦九安用手抵住脑袋,“不错,你也长高了一点。”

      秦九安打量着廉谦,少年清秀的五官逐渐长开,眉眼细长,窥得见几分游戏后期阴郁邪气的影子,唯一不同的是,现在的廉谦眼神澄澈,心地纯良。

      一切都在变得不同,或许,自己真的可以弥补游戏中的遗憾。

      云濯站在门口看着秦九安与廉谦谈笑,眼里是自己都未察觉的三分宠溺。

      “九安,廉谦,快过来!”陈茵招呼他们道,秦九安回首,与云濯含着笑意的眼神猝然相撞,一愣过后嘴角逐渐上扬,“师兄,来喝酒!”

      “好,少喝点啊。”

  •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关于洒酒灭火的部分,是基于酒精度数低,掺水多,且火盆火势微弱浇灭的。现实生活中不可用酒扑火!!!
    注:“尊前故人如在,想念我,最关情。”出自宋代周邦彦的《绮寮怨·上马人扶残醉》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一句引用自《古诗十九首·驱车上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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