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戏外之前生今世》江洲月明

10、三月的烟雨，躲闪的目光

　　凭借姨父夏良平的那封信函，江亦枫找到凉城巡盐使唐庆丰，经唐庆丰推荐，不出几日，江亦枫成功地进入荷花书院任职，如今已是两月有余。
　　最初从无痕那里听到无痕在荷花书院就读的消息，所以，荷花书院是江亦枫接近无痕最方便的地方。谁料，两个月以来，事情进展得并不是十分顺利。首先，江亦枫只是一个新来乍到的教书先生，开始的几日书院并未给他安排合适固定的职位。一个在书院里游来晃去的先生，要想轻松接近林府大千金这么一个矜贵的女学生是何等困难之事。就算是几次，江亦枫在上下学的时间见那个千金小姐在丫鬟喜鹊的陪伴下，偶有出入，但也只是远远的一次其实并不经济实用的观望。观望的结果，只是那次窗下偷视的遥远版——无痕清冷明丽的面庞，与他的目光拉开了距离，像是用一只长镜头记录上次的夜探一样，并没有什么实际收获。
　　无痕言语不多，清冷高傲，又小心敏感，她对周遭的事物，既显得漠不关心，又透露着处处提防。是从小离开亲娘没有安全感的缘故吗？在她那有时突然出现的惊惶失措的样子面前，江亦枫忘了自己虽然遥远却又并不礼貌的注视，只一味在猜测渺渺。在这样无结果的遥远的观察与关注了一段时日之后，江亦枫终于有机会在无痕所在的教室授课。原因很简单，那个周老先生屡次被从那个课堂上气得七窍生烟地出来，最终受不过郭公子等人的戏弄，满口“师不可辱”，坚决不肯再去那间教室上课了，于是，替代周老先生的，自然是这个新来的年轻的教书先生。
　　江亦枫第一次出现在那个课堂上，他看见最后一排角落里悄悄望着他看的那个无痕。后者应该悄悄注视他已经很久了，因为一进教室，嘈杂混乱的场面，让他根本来不及四处观察。前面三排的男生大多乱作一团，手举书卷，互相掷物，只有三两个人稍显安静。和常人一样，他习惯性的，首先注意到的是那个带头闹事的郭公子，此人十七、八岁的样子，生就一副二世祖的纨绔子弟模样，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家世似的，偏偏在教养欠缺上，用家财丰厚得以弥补。
　　站在讲台前，江亦枫观察全场，始终未发一言一语。虽然郭公子等人仍在喧闹，但他冷静下来之后，看清了在场的其他人。坐在第一排，有一位剑眉朗目的成熟少年，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却比郭公子显得深沉稳重太多。这个人他认识，是唐庆丰的长子，唐子健。在他去拜访唐家拖关系找工作的时候，曾经见过一面。唐子健的身后坐着一位孤独的少年，年纪比子健轻了些，只一个人独处，周遭事物全都与他无关似的，这个人是石头。其余男学生中也有一两人安静无声，但脸上却有着恐慌懦弱神色。
　　教室的最后一排是四个女子的座位，此刻只坐了三人。第二个的空座是那个“疯掉”的唐家养女唐蝶儿的，她已休学了整整三个月。右侧是一胖一瘦两个女孩，服装鲜艳，对话频繁，似乎是闺房密友。左侧最角落的就是无痕，那个寒冰潭水凉气袭人的高贵女孩。看到无痕，江亦枫的眼光自然停了下来，停顿了那么几秒钟。无痕在他的目光注视下，低下头，在书桌上翻出一本书，又从书下找出几页纸，拿笔写字。不知怎么，这一连串的动作在江亦枫的眼里，他看到的是慌乱——虽然无痕外表冷静异常，不露声色，于是他意识到自己的不妥，收回目光。
　　在讲台上，他望向全场，静默了几秒钟，然后回转身，在身后墙上写上“江亦枫”三个大字，回过身来。
　　全场突然安静了片刻。这个一进门一直一言未发的先生令所有人费解与奇怪，郭公子等人莫名其妙地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会突然失去了对手。
　　“我叫江亦枫，代替周老先生来给大家上几节课，”他语调平缓，不急不徐。“如果哪日，诸位同学想念周老先生的话，我就会离开。”
　　面容既无新老师对学生的讨好，也没有老教师资历深厚的摆谱。
　　一众同学全部安静下来，等着听他下一句会说什么。江亦枫从讲台上拿过一本书，只轻轻握在手里，从前面走下来，一边说：
　　“今天是我们师生的第一次见面，大家彼此并不熟悉，烦请各位向我介绍一下你们自己，”他环顾全场，最后把目光落在教室中央郭公子的桌上。
　　“如何？”音量适中，字字清晰，他盯着郭公子桌上突兀摆放的一只蹴鞠，淡定地问。
　　郭公子见这位年轻的先生这么给自己面子，第一节课，第一个问题，眼光就定格在他这里，一时又忘了形，激动起来，张口便说：“我是郭家大公子，名叫……”
　　他刚一开口，江亦枫就把目光从那只蹴鞠上挪到他脸上，同时厉声斥道：“这位同学，我还没有说你们的回答顺序，我有没有点名叫你第一个回答啊？”
　　目光犀利，不容反驳。
　　郭公子一时不知作何是好，僵硬了嬉皮笑脸的表情，傻愣在哪里。
　　“很好，”江亦枫见郭公子傻愣愣的样子，满意地说，同时他后退几步，走到第一桌前，指着唐子健的位置，“这位同学，由你开始，纵队回答。”
　　唐子健配合地站起来，望向起义不成的郭公子一眼，开始介绍起自己来。
　　整个过程，坐在角落里的无痕，一直静悄悄地看在眼里。除了刚才江先生环顾全场时注视她的那几秒钟，江先生再也没有望向她这里一眼，这给了她小心怯弱的心灵充足的自由。她像一只胆小的云雀，不被关注，反而放松，放松得忘了自己女儿家的身份，盯紧前面那个奇怪又有点霸道的先生的身影。这个身影她早已在书院的院子里见过。那双眼睛，如今日一样犀利，目光深邃，似乎有着一种穿透力。她经常感觉被那道穿透力追随，让人心慌，又令人欣喜，让她的心七上八下。
　　正当无痕的心，又一次心慌，欣喜，七上八下的时候，她万万想不到的是，江先生竟然目光直视她，叫她站起来介绍自己。原来最右侧的唐子健、石头和第三排的徐公子已经介绍完毕。无痕原以为没有自己什么事情——不！是没有她们最后一排女学生的事情。谁能料到，这位江先生却大胆奇怪得很，课堂上提问问题，竟然问起了她们女孩儿家。无痕低下头，不知所措地站起身。全场的目光都望向她。
　　“我……”她一时慌了手脚，不知从何说起。
　　江亦枫看出了无痕的慌乱——但这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情景。虽然，他在她脸上不是没有见过那偶尔的惊慌失措和躲闪的目光，但他没想象到她会羞涩如此，于是他立即说：“男学生口头自我介绍，女学生明日交一份书面作业即可，这位同学，请坐。”
　　无痕软弱地坐下来，如释重负。这位先生真是大胆得很，同时又讨厌得很，惊慌失措，胆小羞涩，七上八下……这些词已经形容不了此刻无痕的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