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5、陆渊真的爱笑吗 ...
-
他其实没那么爱笑。
六年前,陆渊失去了父亲,老夫人也在家中佛堂里殉了情,他又亲手送阿弃到西夏做质子,全世界,大概没有一个人会比他更惨了吧。他坐在丰水镇的四方亭上,遥望着远处的质子府,突然想起皇甫麒在临别时对他说的这句话:“我很久没见你笑了。”
男子汉大丈夫不当落泪,在无边寂寥中,陆渊觉得眼睛被大风吹得生疼。在最绝望的时候,他唯一想起的是被自己护着长大的皇甫麒,不知道他在宁边是否吃好穿暖,不知道他是否被人所欺。如果自己有一天真的不在了,那么谁来保护阿弃呢?就在那时,陆渊心底突然生出了活下去战斗下去的勇气,立志要把皇甫麒接回来。
陆渊想到此,对李景堂说:“算是爱笑吧。因为对我很重要的人说要我多笑笑。”
李景堂的眼睛刷地一亮,“是小陆将军喜欢的人吗?”
陆渊回道:“是家人。”
李景堂顿时失去了八卦之心,道:“还以为能得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原来是家人……不过今日真是感谢小陆将军了,没成想武行出身的小陆将军,对我们这些文人也颇为支持。”
“家父自幼教诲,文治武功不可偏颇。凡能对齐国社稷有功者,更不必介怀出身。”
“看来陆老将军很重视对你的教育了。不过,陆老将军能为你找来阿弃那么伶俐的书童,想来必是有眼光。”
从别人嘴里听到书童一词,陆渊呆了一下,想起刚才餐桌上皇甫麒的介绍便莞尔,真拿当朝三皇子只是个小小书童啊。
不过,将军府两位老人很有眼光是真的。所以陆渊还是重重点了点头,“受家父影响,更钟意学剑,但阿弃自小陪我去学堂读书,慢慢跟着先生学到了不少经典。不过,论起文试,当然比不上你们这些立志科举的书生。”
“哪里哪里,小陆将军文武双全,还有一副菩萨心肠,才是世间难得。”
“远远谈不上什么文武双全,还未达到家父要求,好男儿不敢贪图眼前一时荣耀与安乐。”
李景堂拱拱手向陆渊表达敬佩:“我一介酸腐文人,空有报国之志,不曾有机会真正施展抱负。此前小陆将军多次带兵出征,意气风发,顺利凯旋,这些故事早已风传民间,都道有老将军当年遗风。”
陆渊一直专注于军务,剩余的时间也多在府内处理些杂事或者去看望一下皇甫麒,民间友人几乎没有,当然不知道自己在京城已颇有盛名。陆渊问道:“怎么,我很出名吗?”
李景堂道:“不知长安如何看小陆将军,我来自江南钱塘。由南向北一路上听闻不少乡民夸奖小陆将军治军有方,四大营军威赫赫,震慑四境,简直将您描述成了战神在世。”
陆渊笑道:“那怎么可能,战场上哪有常胜将军。与家父相比,我这点军功,真是算不得什么。不过,论起春试,你如何看待今年的变化?”
李景堂点点头:“若不是今年春试改制,我怕不会再有勇气来到长安。过去五次应考,我只能拿到村里一个落魄举人的推举信,与长安城中这么多贵族后代相比,实在是没有丝毫胜算。但若是单论文试……我想,我大可放手一试。”
陆渊问道:“那你为什么一定要入朝为官呢?”
李景堂道:“如果你有我这样的出身,就不会问我为什么了。因为这是我最好的选择。”
李景堂自顾自回忆起自己的家乡岁月:“我家境清贫,在乡下有五亩地,就靠进城卖些当季的稻米为生。若碰上大旱或是大涝,便没的可卖,全家人就没的可吃。父亲为人胆小,不善言辞,也没别的什么能力,勉强能照顾我和娘亲已经很艰难了。”
李景堂眼睛里渐渐湿润:“我六岁的时候,钱塘虫灾遍地,寸谷不生,哪里还有米可以卖,我娘只好就着一点剩余的口粮与树皮喂我,而偏偏赶上县里宣布南方统一调高税率,我爹交不出土地税就被押去征兵,说当兵的月钱也不会给我们,全用来补我们该交的税,不够的要我娘再去凑。”
“那段时间,我夜夜听见我娘哭,她总说这群当官的个个没良心,我们娘俩已经惨成这样了为什么还要交那么高的税。后来,我娘就带着我给每一户邻居磕头,给娘家的每个人磕头,总算补了点钱。可直到三年后,我爹才从军队回来。而那个时候,他一只手被军队里的人给打断了,像是废物一样被扔回家门口。”
“当官的不是用来保护我们这些平民的吗?为什么平民越弱,就越容易被欺负呢?”
李景堂冲着陆渊问出这样的话,陆渊也不知道怎么答,这些百姓疾苦他也有所耳闻,四大营中有不少人是因为家里不堪重负,才选择入营。
当陆渊看着双眼发红的李景堂质问自己的时候他也在质疑,明知当地虫灾严重,还要加收税点,十几年前的江南到底经历了什么?当官不为民,存在的价值几何?
李景堂因为回忆而痛苦的浑身发抖,握着酒杯的手眼看就要将杯子捏碎。
陆渊拍拍他的肩膀,要他放松些:“不知景堂兄弟的家人现在过得怎样了?”
李景堂的神色渐渐缓和:“父亲的手已经恢复不了了,我边读书边做活儿,娘亲也能绣些精致的花色锦缎去城里卖,所以也能勉强度日。所以……所以才能安稳读书这么多年。其实我来春试……就是为了讨个公道,帮像我这样的人一起讨个公道。”
陆渊想,皇甫麒提议春试改制,就是为了给无数个像李景堂一样的人一个讨公道的机会吧。让这帮人,在朝堂之上找到合适的位置,才能更好地为百姓发声,做些实事。
陆渊回道:“既是有了施展抱负的好机会,便要好好把握住。如今天色已晚,少喝点酒,早些休息,好好备考才是正事。”
李景堂看一轮新月,已被乌云全部遮掩,什么对月饮酒的气氛也没了,便点点头退回客房了。
陆渊一人坐在院中,他还在想,皇甫麒将这三人放在将军府中是何用意。难不成,真希望这三人中能有人金榜题名,也算是得了将军府的庇荫,在朝中多个帮自己的同僚?可他常年在四境巡视,与朝中大臣交往并不多,阿弃不必多此一举。
相比皇甫麒在朝中的无依无靠,陆渊自认有多年军功傍身,不会有什么人敢在他背后动刀。
定国将军府上鲜少有外人来往,老夫人在的时候偶有娘家人来此处短住几日。
老忠叔看府上住着三位新客,只怕不小心怠慢了。
每日都去状元街和贡院附近转转,打听些考生吃穿用度需要注意些什么,万一这三人中能有人中举,也是一件给将军府增辉的好事。
这日,刚买完菜,老忠叔就听到状元街尾的客栈大堂传来惊人的吵闹声,隐约还听到闹喊“跟不跟”的话题,听样子像是在赌题。
老忠叔一生为人老实,但就一个爱好,就是好赌。在忠婶的规劝下,他已经不经常去赌坊,但偶尔小赌一两把也是有的。因此听到赌博的吵嚷声,心里便按耐不住想要去瞧一眼。
“论语楚辞都是送分题,不如我们压大钱赌大题,猜猜今年压轴的题目是什么?” 老忠叔仗着自己年纪大,一路喊着“让让老人家”便推开人群到了赌桌前,只见一大约四十岁的胖子在赌桌前坐庄,怂恿大家下注。那胖子个头不高,酒糟鼻子红彤彤的,身上穿金戴银不少,不知为何还要在这里赌博。
只见那胖子放言:“我赌今年的考题是南方税收,有要跟的吗?”
人群里有人尖嗓子骂道:“屁,胖子你也太贼了。三年前考题就是税收,今年铁定不是税收,你当我们不看以前的考题?”
胖子瞧见说话人那骨瘦如柴略带猥琐的样子,啐了一口:“我说谁骂我?敢情是连考三年都没中个进士的瘦板儿啊,今年考制松了,你都不进去考试了?知道自己没那命了吧,你家砸锅卖铁供你读书不容易,知道自己不是当官的命,不如早几年给你说一房媳妇,省的现在爹死了妈跑了,你人都三十了,只能来大街上讨酒喝,连路边卖胭脂水粉的小姑娘都懒得看你一眼。”
胖子说完,嫌弃的看了看瘦板儿,脱掉脚上的鞋子就冲着瘦板儿的方向砸了过去,“你这晦气种,别在老子面前晃悠,影响了我的赌运,我找人揍死你。”
嘶……众人长吸了一口气。
瘦板儿果真被砸中,本就头发不多的头顶被砸出一道血痕,捂着头跑远了。
大家也不过看个热闹,转头继续盯着赌桌。瘦板儿说的没错,税收是旧题,那着实不可能今年再次出现,便将筹码都堆到了预测今年考题是忠孝节义的桌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