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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他是否也与父兄一样留着叛逆自私的血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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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濒临死亡的时候,皇甫麒想,当初为了拉拢礼部的势力,故意让卓青在张大人面前演了一出以下犯上的戏码,这才有了后来的种种。
皇甫麒的意识已经逐渐开始涣散,不停流血的手不再能感知到疼痛了,他只觉得眼前直冒白光,但无法分辨眼前的人都是谁,都在以什么样的眼光看向狼狈的自己。
他能感觉到身后传来着急热切的目光,可是他已经无力回头去搜寻究竟是谁听到这样的话居然还在替他担心。
皇甫麒的眼皮渐渐耷拉下来,短暂的一生犹如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放映。他想得太多了,已经累了。这个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他都不想再管了,他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为什么要从西夏坚定地回到长安的皇宫里来呢?他回来之后为什么要那么快收服六部呢?他是不是也是和二哥一样自私自利的人?如果他也和他的父兄一样,是如此狼心狗肺之叛逆之人,就不如让他此时此刻死在这里好了!
他这样一个卑劣之人,有何面目陪那样一个纯良正直的陆渊共度余生呢?
会不会,连陆渊也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那个一步之遥的皇权?
…………
皇甫麒无力地想,怪不得陆渊未曾对他说过半句爱语,原来……就连陆渊也以为自己和四大营不过是他的棋子。
“阿弃,别听他的!!!”
陷入半睡半醒之间的皇甫麒突然身子一怔,这才重新神魂归位。
“你……”皇甫麒艰难地从嗓子眼里发出一个音节,却无法继续说下去。
二皇子也被这声“阿弃”惊到,可他还没来得及看清陆渊是怎样如疾风闪电一般跑进寝殿的,更不知他是何时何处拿起的凌云剑,等他意识到的时候,自己的脖子上已经有了一道新鲜的血痕。
陆渊若再往前走一步,锋利的剑刃就会划破二皇子的喉咙。
二皇子掐着皇甫麒的那只手,就这样悬在了半空中。
刚刚还在濒死边缘的皇甫麒,已经被陆渊拉到了自己身边。
陆渊死死地看着眼前的皇甫麒,拉起他受伤的手,想要触碰却又怕弄疼他还在流血的伤口。
皇甫麒手上的残血流到陆渊手心,却像是千年冰川流过全身一样,陆渊只觉得自己从身到心都寒凉入骨。他不敢想,若是他晚来半步,两人此时怕只会是阴阳相隔。
陆渊的嘴角动了动,像是想要唠叨些什么,但念及四周还有外人,他正了正身形,蓦地跪在地上道:“微臣……让王爷受惊了。”
感觉到了陆渊的身体在微微发颤,皇甫麒轻柔地捏了捏他的手背,又冲着陆渊微微歪了歪头,笑得犹如破窗而入的一缕晨光,“陆渊。”
这样脆弱的一个笑,看得陆渊心中泛起无限涟漪。他从未问过皇甫麒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可就在皇甫麒忍着疼痛与危险冲他笑的时候,一向迟钝的陆渊却突然明白,原来,自己在被那个人用命来爱着。
陆渊低着头弯着身子,用默不作声掩饰自己内心即将飞出的万只蝴蝶,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怀中掏出一方干干净净绣着“弃”字的手帕,替皇甫麒擦干手上的血迹。一层,又一层,耐心细致地把皇甫麒手腕上散落的丝带给缠好,将皇甫麒曾经厌世的证据藏得严严实实,塞回在繁复的广袖之下。
然后,陆渊起身,重新笔直地站回皇甫麒身侧,好像他天生就应该站在他身边,陪他经历这些世事起伏。
与此同时,上千名四大营的死士彷如天神降临一般将寝宫围绕得密不透风,就连只苍蝇也别想从缝隙间涌入。
二皇子还没反应过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听见一阵叮叮当当的铃声响彻在安静的内宫之中。
四大营的士兵们分开一条小径,让这几位特殊的贵客骄傲地穿行而过。
晏余青首当其冲指着二皇子道:“二皇子殿下,我一介布衣,不曾得罪过您,因何您如此兴师动众,不惜亲身到狱中毒哑我?”
戴眉生扶着因情绪激动而身形颤抖的晏余青,道:“二皇子殿下,我戴眉生在此发誓,今后若有二殿下的人马在生意场上行走。我戴记,见一个毁一个,断他财路,灭他生路。”
二皇子亦没想到自己会有一天,被两个莫名其妙不明来路的素人指摘:“你们是哪里来的平民?就凭你们几个无名小辈,也配和我对话?”
带着异域口音的声音划破几个男人之间对峙的尴尬:“我不知道在座的各位都是什么身份,对我们明璟镇人来说,你们谁都不是,你们都是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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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木脚链上的铃铛一步一响,她率先划破几方尴尬的沉默,目中无人地穿过所有障碍,扔给皇甫麒一个止血的草药包,支开已经楞在当场的皇后与秦太傅,抓起皇帝的手腕便摸起了脉。
所有人摒住呼吸,直直盯着床边的方向,生怕听到什么不得了的消息。
唯有二皇子不见棺材不掉泪地道,“他日夜被皇后与虚云道长喂药,早已病入……”
“皇帝原来年纪这么大了啊,我以为都和我师父一样年轻呢。他虽然虚了点,但再多活个十几年,不成问题的!”
……
二皇子:“不可能,置皇帝于死地的药方不也是明允给的?”
苏木听到明允的名字从二皇子的嘴里念出来,厌恶地说道:“我师父从不会害人,二皇子殿下,请你自重。”
“你不过是明璟镇上一个小丫头片子,你才行过几年医,懂什么道理?”
二皇子还没有骂完苏木,就看到原本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皇帝不知为何脸色已经转好,甚至已经能在苏木的搀扶下渐渐坐起了上半身。
皇帝还未发一语,就见床前的皇后与秦太傅已经颤巍巍地跪在地面,往日里那些跋扈嚣张的气焰消失殆尽,皇后头顶的凤钗早已凌乱不堪,秦太傅更是少见的惊慌失措。算计了一生,以为自己足够了解这个皇帝,可最后竟还是被装进了套里。
但毕竟姜还是老的辣,秦太傅思索了一阵,才问出口:“虚云道长,天天递给陛下的……难道真的是长生药?”
皇甫麒低头看了看刚刚被陆渊小心翼翼包扎好的手掌,轻轻将那只手放在身后,然后向前一步走到秦太傅身旁,俯身大声道:“虚云道长的来路,秦太傅你可知道?”
“虚云道长乃白云观……”
陆渊粗暴地打断秦太傅的话:“秦太傅,虚云道长明明是灵台观早年云游四海的主持,幼时父亲带我去灵台观祭拜时我曾有过一面之缘。可阿弃,你是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皇甫麒望向陆渊,眼神向他胸口飘去,一副“你确定你要大庭广众被我撕开衣领看看你那枚平安锁?”的样子。
那副任性的孩子气模样,着实许久未见了。
陆渊又羞怯又有些怀念地撇了撇嘴,真是永远料不到这个小祖宗关键时刻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老皇帝几声咳嗽打断了在场还想要发声的罪人。
想当初老皇帝自己也是踩着无数人的鲜血,才能坐稳了今日的位子,他浑浊的眼神不耐烦地轻轻一瞟,便已经知道了逼宫的来龙去脉。
已自知绝无活路的皇后跌坐在秦太傅身旁,似乎还是未嫁入宫前那个万事全都仰仗哥哥替她摆平的少女,可事到如今,秦太傅也只能匍匐在地,满嘴虚情假意地认错,将罪责全都推到皇后与二皇子身上。
二皇子却似毫无知觉一般,仍笔直地站在众人中央,甚至大声质问:“怎么?如今逼宫失败了,便全都是我一个人的错?你们便没有一点错?自我出生以来,你们可曾对我尽过父母的义务?我后来成人成才,书画皆可,你们又可曾高看过我?我忍气吞声这么多年,不过就……”
可老皇帝并没有给二皇子太多时间,只是淡漠地道了一句:“欺君罔上之徒,拿下。”
四大营的人听闻,只得上前绑缚住二皇子双手,不顾他最后的挣扎与反抗,直接将他带入刑房。
一场乱哄哄的逼宫,便在二皇子毫无悔意的声泪俱下中结束。
众人正陆续退离寝殿,却只有皇甫麒与苏木被老皇帝留了下来。
身为医师的苏木最了解这样年迈的老人。就算权势再大又如何,整个寝殿的人一旦全部撤离,他也与平民百姓家中的独居老人无异。他苍老,他无助,甚至他的眼神、他的脉搏、他身上的味道,无一不透露他与死亡越来越近的距离。
古朴又辉煌的寝殿里,终于只剩下行将就木的老人与两位正如日中天的青年。
老皇帝手中握着二皇子刚刚写好的退位书,一字一句念道:“朕,年迈昏庸,已自知无力顾及朝政……”
皇甫麒立即上前拟将退位书抢回手中:“父皇,儿臣替您将这退位书烧了吧,纯属二哥一派胡言,父皇切莫放在心上。”
老皇帝却突然无奈地笑道:“小姑娘,你说,朕是不是真的快死了?”
苏木跪在地上,深吸了一口气,道:“圣上……英明。”
苏木不敢抬头看床上那位说话无甚力气的人上人。这次逼宫未成功,但并不意味着他不会死。她当着众人的面说皇帝还有活头,不过是为了替皇甫麒和陆渊稳住场面,但脉象不会撒谎。
这个皇帝,命不久矣,已是事实。
皇帝无力地靠在床头,悠悠道:“朕在位这么多年,每日要听几百次吾皇英明。可这次,朕倒希望自己不那么英明……”
苏木立刻察觉到是自己说话失了分寸,立刻摆手道:“草民不懂汉人的话,草民的意思是皇上您是最了解自己身体的。”
“还有多久好活?”
苏木沉默半晌,最后头越来越低,声音也越来越小,道:“草民定竭尽全力,为您续命半年。”
呵……皇帝看了看皇甫麒,道:“老三,听到了吗?”
皇甫麒心中隐隐有一些感知,但不敢往那个方向猜测,直到皇帝对他问出声,才道:“父皇,儿臣一定在四境之内再多寻些方子,一定能保父皇长命百岁。”
“你记不记得那天大雪时,你在御书房是怎么拒绝朕的?”
皇甫麒不再说话。
“这皇位,宫内多少人都在日夜觊觎。”皇帝道,“你大哥也好,二哥也罢,从出生就开始谋这个位置,久也不得,渐生怨气。而朕一再给你,你却不要,究竟是为何?”
“儿臣只想要一块封地,一个自由身罢了。荣王的位置,儿臣已然觉得很好。”
“自由身?”皇帝笑道,“出身皇家,你没得选。”
皇甫麒瞪大眼眸,难以置信道:“儿臣年幼,无力扛起齐国重任。”
就连跪在一旁的苏木也惊道,皇甫麒究竟在想什么,连送上门的皇位都不要?
“老三,本来……这个皇位,朕也并不想给你。”皇帝陷入了几十年前的回忆中,就连话语也逐渐变得断断续续,逻辑混乱,“你出生的时候,你母妃说,此生惟愿你平安欢喜,在皇宫中做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就好。”
“可是,你娘不懂。即便朕已经是天子之位,但这天下也不是任朕肆意妄为的。就好像你,你人都在宫中,谈什么普通人家?有你一日活头,便要守好你的位置。朕当时也不想杀掉自己的父兄,可是他们在那个位置上作恶,百姓受苦,我不出手,遭殃的便是黎民众生。你明白吗,我儿?”
皇甫麒何尝不明白,但是于他心中,既有万民,又有门外候着他的那一人。
苏木见这父子二人陷入无解的沉默中,不禁出声道:“草民不懂你们汉人官员的这一套礼节制度。但我知道,阿弃这个人,坐在那个位置上,能将任何人都照顾得很好。”
皇帝听到“阿弃”这个称呼,有些惊讶,问道:“你是如何得知他曾被人称作阿弃?”
“陆渊,陆弃,虽然是名义上的兄弟,但他们彼此情意深重,都以百姓为先。若他们一人在上,一人守外,可谓是完美搭档,齐国境内必将连年太平。”苏木更是大胆地拍着皇甫麒的肩膀道,“陆渊的身子骨,我包了。但以他那个性格,还得有你牵制着他才行,要不然他得提前退伍了。”
皇帝听外族人的描述是一头雾水,但又觉得她虽有失分寸,但话却在理,看了看还在沉思中的皇甫麒,便直接以“朕累了,你们退下吧”将两位赶出门外。
空旷的宫殿内只有一炉暖香安静地燃着。
无人知晓皇帝与皇甫麒这对父子之间在这无言以对的时刻里都在思考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