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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我既是新皇,便是你最好的保护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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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里,皇甫麒人还在将军府休息,就匆匆被元宝公公接回宫内,还催着他洗漱一新,便于后半夜继位。
皇甫麒听得一脸懵,就连他本人都不明白,为何一向骄傲多疑的父亲,竟然会主动选择了自行退位?按照往日父亲的习惯,他应在那张龙椅上坐到人生最后一刻才会如此。
可等陆渊陪皇甫麒进宫之后,才发现,也许人的最后一刻,就是如此突然。
满朝文武都穿戴整齐地跪在老皇帝的病榻之前,元宝公公边抹眼泪边站在床边替他梳洗打扮。而床上那位,嘴唇都已经泛着紫黑,一口又一口气,喘得极为艰难。
陆渊陪着皇甫麒越过诸位大臣,径直来到了床边。
经过二皇子的逼宫一事,皇帝只一晚便苍老了好多。
元宝公公站在皇帝床边摸着眼泪道:“白日……你们走了之后,皇上……便陷入似睡非睡之中。一会儿叫着大皇子,一会儿又骂着二皇子,再一会儿又对着梅妃说话。老奴唤了整个太医院的人前来,但都无力回天。”
太医院那帮白胡子老头跪在最前排,唉声叹气道:“是臣等无能。”
皇甫麒平生从未觉得自己的父皇有过如此虚弱的时刻,他静静地躺在那,就像普通人家里云鬓斑白的老人家一样,没有了平日里的威严,只剩下一副褶皱皲裂的苍老皮囊。
他因母亲的事埋怨过这位老人,也因自己常年在西夏的经历疏远过这位老人。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知道该对这位老人称之为是皇上,还是自己的父皇。他知道这是他血浓于水的父亲,可他就是无法与他亲近起来。
可就在这最后一刻,他走上前,左手握着那个人逐渐变凉的右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胸脯。他记得,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父皇也曾这样拍打着他哄他入睡。
床上的老人用最后的感知察觉到了来人是自己的儿子,他用尽全力高高地举起那人的手,骄傲地道:“朕的儿子里,只有你最像朕……这齐国的江山,朕就靠你了。”
皇甫麒本想如白天里说的一样拒绝,可他看着父皇回光返照的笑脸,他说不出拒绝的话。他知道,这是这位老人最后的愿望了。
皇甫麒的印象里,已经不记得母妃最后一面是什么样子了。但此时此刻,他盯着父皇那张脸,在心内快速地比划着他的模样。
从此,他就真的是无父无母的人了。
他凄凄然道了声:“儿臣定当完成父皇嘱托。”便看到刚刚还举高的一只手,就这么无力地突然垂了下来,重重地砸在了床板上。
父皇一定很痛吧?
他还知道痛吗?
皇甫麒猛地看向老皇帝那张脸,才发现他已经咽了气。而他的眼角还有一丝未来得及流下来的泪痕,透明地挂在眼尾的细纹中。
瞬间,整个寝殿内,传来集体痛哭的声音。
皇甫麒知道,一定有人是在假意干嚎,也一定有人是真的在哭送一代开国明君。
他回头望向身边的陆渊,看着他和往常一样,依旧那么清澈的一双眼睛盯着自己。这刹那间,明明人生出现了巨变,可在陆渊的眼睛里,他却看到一切都还没变。
这熟悉的、坚定的陪伴,让皇甫麒生出了勇气。
他左手边是死亡,右手边是希望。
他当着众人的面,悄悄在广袖中用右手牵起了陆渊的手,借着他给的力量,才笔直地站起了身。
他忍住心中失去亲人的伤恸,对百官道:“先皇已逝,还望众爱卿节哀。”
整个皇宫亮如白昼,整齐的“新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响彻里里外外。
就这样,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隆重的送葬与继位典礼先后发生,齐国的一个时代就这样完成了更迭。
忙完这一系列大典的张元奉累到两眼昏花,在宫中只能坐着后生们抬的小轿来回走动。
这日,他刚乘轿走出皇宫大门,就被身边嘴碎的后生问道:“张大人,这些时日咱们礼部可真是太辛苦了。您以前有过这么累的时候吗?”
张元奉白眼一翻,心里安抚自己道,都是新入宫的孩子,得忍,但最终还是忍不住:“怎么可能有?你们有几个先皇要送葬的?有几个新皇要登基祭天的?再问这种蠢问题,一个个都给我熬夜抄书去。”
有人问道:“那咱们这么累,新皇肯定也累吧?”
提起皇甫麒,张元奉心内可别提多骄傲了。朝中大家都知道皇甫麒是礼部出身,都对礼部多加厚待:“那当然了。这位新上任的皇帝啊,最懂礼知礼了。以前呢,还跟着我身后跟我学如何操办典礼的呢。”
“那……那新皇怎么不累啊?我看刚刚有一个身影跑过去,好像他哦……”
“别瞎说。新皇哪能这么四处跑的?肯定在御书房里批折……”张元奉想到了什么,转念问道:“你确定没看错人?”
“怎么可能看错呀!这几天咱们都跟新皇在一起。再说了,他生得那么好看,气质又那么高贵,谁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后生答道,“张大人,您不是说,新皇最爱红衣了吗?刚刚那人,就是大红外衫呐!”
张元奉立刻掀起轿子上的门帘看了一眼,那背影确实是皇甫麒不假。
再一看那人跑走的方向,得,又是定国将军府。
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是不稳重。一遇到跟四大营有关的事,每次都用跑的。宫中是没轿子,还是没內侍用来传话?这样可真有失体统……
张元奉坐回轿子里,却主动向后生们解释道:“新皇毕竟年轻,多跑几步,有益身体健康。你们一个个别瞎猜,肯定是有天大的事需要办,新皇才会这么急。”
“天大的事,是什么事呀?”
“天大的事,就是你们不能知道的事。”
“张大人,我们不能知道,那您知道吗?”
张元奉坐在轿子里,抚着胡子笑道:“我当然知道了。”
定国将军府里可没有天大的事。
依旧是老忠叔忠婶为今日究竟给阿弃做什么午饭而吵闹的日常,而书房里,皇甫麒端起陆渊桌子上喝了一半的茶,就咕咚咕咚灌了满嘴:“今年的新茶,味道还行。”
陆渊从兵书里抬起头,看向皇甫麒,道:“你送的,味道怎么会差?怎么又跑过来了,我可以进宫去找你。”
“不用。”皇甫麒站在桌旁悠哉道:“我念家。”
宫里有三跪九叩之礼,人人敬他怕他,可这里却可以让他自在做个小朋友。论舒服,举世哪里都比不上定国将军府。
陆渊听闻此话,将手中书一放,托着腮问道:“只是念家?并不念我?”
皇甫麒隔着茶香氤氲突然愣神:这个人什么时候学会逗我了?
心中不禁又怦然。
明明都已熟识甚至将对方的模样刻在了骨血里,明明他们中间隔着数年的千山万水,可仍旧有初遇时的悸动。
他看向陆渊笑起来眯成月牙般的眼,恍如又回到了刚入府的那一天。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温柔善良又笑起来这么可爱的人呢?
偏偏,恰好,他又是我的人。
皇甫麒眼眶突然一润,挥手推掉了书桌上所有的书本笔墨,任由它们自由坠地。陆渊慌忙离开座椅,想要弯腰将它们捡起,却好巧不巧撞到了皇甫麒的怀里。
那个人还是一身红衣,还是瘦削高挑,还是一阵书墨香,还是那双细长白皙的手,却紧紧地把自己抱在怀里。
陆渊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让皇甫麒这样安静地抱着,然后悄悄抬头看皇甫麒那双极为认真的琥珀眸子。
很多个时刻,陆渊也在想,自己何德何能被这样的人看在眼里。
可就是有这样的人,从眼里,到心上,视他为唯一。
过了许久,皇甫麒才舍得放红了一整张脸的陆渊离自己一寸远:“阿弃,以后,大白天的,克制一点。院子里……毕竟那么多下人走来走去……”
皇甫麒也害了羞,左手虚虚握着拳头挡在嘴前,似乎这样就能遮住自己弯起的唇角,不会被人发现此时众目睽睽之下偷来的愉悦:“嗯。”
“对,克制一点。”陆渊点点头。
“不对,朕已经是一国之君了。谁还能说朕的不是?朕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何必管别人怎么看?”
好像这么说,也没错。
陆渊皱着眉思索背后的逻辑:“阿弃,你老实说,你登基,就是为了干这些?”
皇甫麒无辜地看向他:“朕倒是想,可朕什么都没干呢。每天不到天亮都起来洗漱批折子,上午还要与百官讨论治理各地的政策方针。今日更是忙到现在连口水都没时间喝。”
皇甫麒说完还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示意自己真的忙碌到口渴。
陆渊这么一想,皇甫麒这皇帝当得还真是有点辛苦,连基本的吃喝都顾不上了。陆渊又忍不住软下话语哄道:“我这就让老忠叔他们做点你爱吃的,你且在一旁歇歇,等好了我喊你。”
皇甫麒:“那我爱吃什么?”
陆渊白他一眼:“我发现你现在真是连在将军府都开始无法无天了。你爱吃什么?我们大家吃什么,你吃什么。别以为我们是御膳房,能给你做六十八道大菜十二道小菜。就你小时候吃的那些,现在依然是。”
皇甫麒:“那吃完我们干什么?”
陆渊:“教你的功夫练得怎么样了?之前听说你带兵去打东瀛人时,用了飞刀。这不行,从此刀剑骑射,你都得练。一来强身健体,二来防身击敌。”
皇甫麒:“那再然后呢?”
陆渊疑惑:“然后?你不回宫?”
皇甫麒索性坐在书桌上,晃着腿,侧过头挑眉看向陆渊:“然后,就晚上了。”
陆渊一听到这,才觉得自己又被这脑子灵活的小崽子装进套里了:“晚上就晚上,怕你不成?上次是我心疼你情绪不好,这次你看我……”
“看你如何?”皇甫麒突然凑近陆渊脸侧,盯着他长而翘的睫毛,顽皮地问道,“上次如何,这次又要如何?我今天也情绪不好,哥哥要不要再心疼心疼我?”
“你!我!你……”陆渊臊到跳脚,“孩子大了,真是管不住了,也不知道在哪里学来的纨绔风气。”
皇甫麒却突然正色道:“一心向你,是我的本能,用不着学。”
“……”
陆渊倒吸一口凉气,立即转身关上书房门窗,绕着一张书桌走来走去,道:“都说了,白日里莫要再说些胡话。你现在什么身份,怎可……?再说了,就算你我有今日之好,谁又知道明日后日将如何。你身处皇位,定是要传承的,今后……今后宫里少不了红颜知己,我怎能成为你的绊脚石?”
“你是担心这个?”皇甫麒哼了一声,摇头道,“朕临危受命,替父皇稳住江山,只为百姓鞠躬尽瘁,不能不务正业祸乱后宫。上书立后者,乃逆命而为,朕不接受。”
“但……总……”陆渊知道皇甫麒是个死心眼的人,他爱他这点,但皇甫麒的执念太深并不是什么好事。若有一天陆渊不得不离开他,那他的阿弃要怎么办?
皇甫麒却突然走到他面前,双手用力地握着他的肩膀,道:“陆渊你看着我,答应我,别再想什么我们阴阳相隔的场面。时至今日,我坐在这个位置,便是你最好的保护神。”
陆渊怔住: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皇甫麒一字一句道:“他们都说,天子命格与上苍相连。那朕便日日向上天许愿,护你日日欢欣喜乐。有朕一日,你便安生一日。”
……陆渊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皇甫麒低头吻了下来。刚刚慌乱如麻的心,就这么被安抚了下来。
他只记得皇甫麒那日最后对他的承诺:“陆渊,你所担心的,都不会发生。我们相识已久,也会相爱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