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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往事(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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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帝登基已近半年,可始终不肯将圈在宫中的少年放出来,这偌大的皇宫中,西南角的偏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整日的,这少年只是缩在一角独自想着心事,哪里也不想去。
母亲死的时候他就在身侧,说起来也实在冤枉,因为不想同儿子分开,被拉开后,这母亲拼命挣脱束缚一次次地去够儿子的手,等到了最后一次,周围有兵拔出阔刀以示威胁,那母亲也不知着了什么魔,挣开时脚步不稳,竟一下跌到刀上。
少年溅了满脸的血,每一滴都仿佛热开水般烫得他几乎发狂,最后一幕永远刻在了他的脑海里,母亲逐渐瘫软的身体,以及那嘴里喃喃却没发出的口型:“别怕。”
别怕,接着便是父亲,他没亲眼看见,只是被人告知父亲从宫中的高塔自个跳了下来,也许死前留了话,但谁能大发慈悲转述给他呢?
那半年里,少年的个子还在抽芽,可吃得太少又懒懒得不见阳光,他整个人罩上病色的体态,皮肤苍白的如同脆弱的宣纸,随着骨骼的不断撑大,显出肋间凹陷的皮肉,就连眸子里的精光也被抽了个干净。
“小弟!”有人轻轻唤他,墙角处一位小宫娥端着茶果悄悄露出头来。
少年的脸终于有了点血色,嘴角竟扯着两边微微笑了起来,“阿姐!”他直起腰,自然而然地回道,大概是太寂寞(他这个年纪到底是需要陪伴的),竟认了这个每日给自己送饭的小宫娥做了姐姐。
接过茶果,那小宫娥面露忧色道:“怎么又坐在这里,没事就出去晒晒太阳,赶明个儿,我带你去花园转转。”
“阿姐,我哪儿也不想去,你能不能时常来陪陪我,我一个人闷在这里总是发慌,”少年边狼吞边恳求道,他吃得太急,没来及喝口茶水,到最后竟开始呛咳起来。
那小宫娥给他抚着后背,面上显出为难但仍道:“好好,以后我一有空就来陪你,不过你得答应我好好吃饭不准饿着,你瞧瞧这身板,恐怕一壶酒就能将你给放倒吧。”
少年的咳喘突然停了,他望着面前关切的阿姐,不置可否地微微皱眉。
这时偏殿里突然闯进了许多人来,为首的小太监见他手里拿了半块果子,尖声细语催促道:“小少爷,陛下有事传你,你看,你是吃了跟我去,还是一会回来再吃?”
“。。。。。。”
队伍却不是去往宫里的任何一座宫殿,而是来到一处重兵把守的门楼里,只见里头并未起任何建筑,虽面积不大但却一马平川,等到来到平路中央,方才发现地面现出一个巨大,四面行的豁口来。
随着“吱咕吱咕”的声响从下方黑黢黢的空间发出,不一会,一个人力升降平台就露了上来,那领路的内侍屏退身后众人,只示意少年随自己站上去,等到升降平台下落,少年方才看见下方区域有几名侍卫正卖力地滑动绳索,原来是内有乾坤!
到底后,四面八方显出六个穿凿出的洞口来,每个洞口足有两个人那么高,分别站满了紧守的侍卫,其中一条洞口立刻便有两个人迎了上来。
实在有种恐惧到极点的意味,此刻少年刚吃下的果子在肚里翻江倒海,若是继续走下去,保不齐就要全部呕出来。
随着越往深里走,两边全是紧闭恶臭的牢房,有时一间里头关了三、四个,有时一间里头关了十几个,见有人过来,里头的人没有任何反应,原以为的躁动、叫屈在这里通通遇不到,有的只有一双双失去希望却又极亮的眼珠,像暗夜里的野兽,只是被人咬开了喉咙,独自卧倒等待死亡的到来。
少年的双股开始颤栗,失了父失了母,他所剩的勇气在这里也被完全磨平,默默忍受胃里的翻江倒海,只为体面迎来自己的“死亡”,转眼间,他撒了一身的汗,站在陛下面前。
惊恐的喘息间,竟忘了避眸,等到双方目光相接,他又感到周身属于活人的热气被尽数抽光,呼吸瞬间停滞,整个身子僵硬到无法动弹。
“过来!”陛下呼唤道,他抬眼将这位被自己遗忘在深宫的少年望了个遍,只感觉那苍白的面庞倒是有几分贴合玉像,不,也不是很像,看久了是有那么股不可名状的模糊感觉。
被人从身后推了一把,少年两腿化作了笔直的筷子,完全不知道是怎么走到陛下怀里,他瘦归瘦,可身高比坐着的陛下要高出半个头,后者身子前倾,脑袋从他手臂旁探出来,接着一双手掌攥紧了细弱的手臂且牢牢箍住,逼迫他面向前方灯火闪烁的舞台。
火热,他初初只感受到手臂两旁火热的手掌,被“官家”威严的环绕迫得他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接着面前的呻吟如落入湖水的石子,他尽量将注意力从身后转移,去探究前方到底有什么。
只见被钉在洞壁上的木架,缠绕的镣铐分别锁紧了几个人,正中间满身血污的,正是当日将母亲和自己从府门带走的罪魁祸首,他永生永世都不会忘了这张脸,他做梦都要将手中匕首狠狠扎进去的人!
正是那“长髯将军”黄永灿!
他几乎立刻便由惧转怒,想起母亲瘫软的身体以及生死不见的父亲,还有被害的阿姐一家,那几乎是本能的反应,他愿化作勾魂的阎罗,只为地底亲人的安息。
可手臂上那两道火热的手掌箍得那样紧,像是定住他的符咒,只需稍稍一捏,便将他愤怒的元神冲散,有人将嘴巴搁在耳边,喷出点燃他热血的引线:“你瞧,仇人就在你的面前,”接着手掌滑过他的小臂,掌握住他攥紧的一只手,从左往右开始指起,“这是他最宠爱的小儿子。。。这是军中效力的二儿子。。。这是快要当上将军的大儿子。。。哦,对了,还有个三女儿。”
这几个人被折磨得血肉模糊,竟没看出来最后一个架子上挂着的,居然是个女子!宋谪再也没忍住,身子跪倒在地,翻江倒海的呕吐起来,身后陛下似乎很是满意,丢开了手,倒在椅背发出声声狞笑。
暗里诡谲,那被折磨到不成人形的长髯将军此刻也“桀桀”地发出怪笑,肚里的肠子被扯落在脚边,他竟还能笑出声来,那肠子和胡须一同,随着笑声不断抖动,咽下口喷出的血水,黄永灿缓缓开口,他说得极重极慢,明明牙齿落光,舌头被烫到粘粘,仍是掷地有声:“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哈哈哈。。。枉我黄家倾尽所有,竟是扶持了一位灭门的屠夫,罢了罢了!”他将头稍稍偏向身后,“孩儿们,委屈你们和爹去那阴曹地府走一遭啦!”说完,身后那几个也在狂笑,流出斑斑血泪。
这些话被那呕吐的少年听在耳中,竟是格外刺耳,他脊背拱起,眼里射出阴鸷的光来,随着不争气的泪水滑落,他咬着牙,发狠地攥紧拳头砸向面前的泥地里,砸了数下后终于坚定了自己的心,复又站起回到陛下怀里。
这次,那手掌拢在袖里被捂得滚烫,也不排斥他手上的脏污,从身旁侍卫手中夺了把匕首就递上去,这一冷一热令他的心再次起伏不定,随即蛇一般的呢喃重新攀上他的耳:“去吧!去杀了他们!去为你的亲人报仇!”
于是,他仿佛离弦的箭,攥着匕首猛冲上去,第一个当然是黄永灿,仿佛老了二、三十岁,也不知他到底受了多少折磨,胡须、头发皆翻出花白,就连原本射出寒光的双眼都耷拉下来。
匕首抵着心口,在刺入的一刻还是受了阻碍,宋谪此刻仿佛找回了自己呼吸,他强烈的喘息逐渐平复,眼里又开始蒙了层水汽,不知为何想起阿姐,母亲和父亲,往日的美好记忆仿佛一堵墙,堵在他刀尖也堵在他心口。
“刺进去!”陛下低吼道。
“刺进去!”面前枯槁的人形也在低吼,“想想你的家人,想想你的国家,刺进去!”
他的手颤抖起来,四肢百骸的懦弱在这一刻完全聚集到指尖来,他面前几人均是发出“呜呜”之声,似厉鬼的嚎叫,催命的狂风,他低下头望着刀柄,脑海里都在想着,他今后一定忘不了此刻的触感,以尖锐刺穿生命的触感!
终于,他撇开烦人的懦弱,挥别往日那些美好,一张脸尽是木然的死色,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压着身子捅了进去。。。。。。
猛睁开眼,小院的月光消失得无影无踪,卸玉浑身的冷汗浸透了衣衫,下一秒他赶紧爬将起来举手双手来回打量,没有鲜血,没有尖刀,原来,又是梦魇!
于是,绷紧的身子瞬间委顿,他坐在木船上面,乌篷破了一个又一个洞,像他内心深处,破烂不堪!
今夜只他一个人,前几天沈怀柔带他过来,着实是吓了一跳,因着自己古怪的性子,已经许久没来这座小院,没想到怀柔却是暗中操持了这么多,感怀于对方的同时,他心里生出难缠的仇怨来。
若是弥足深陷,难道自己这个已经一脚踏入阴曹地府的人,还要多带上一个吗?
可事情早已无法转圜,在这小院里每待上片刻,他的心便不可抑制地去想沈怀柔的一颦一笑,他一个人活了这么久,每晚总有鬼魅陪伴入梦,纵使铁石心肠最近也是怪象频频。
就在方才,往日的旧梦重新找上他,可他缓过神来后,这小院竟带给他无边的勇气对抗一切,阿姐最近也没找过他,所有的种种都要将他拖向沉沦的那一侧,天昏地暗也好,百折不挠也罢,他也想要试着走一走。
闭上双眼,阵阵芬芳重新归入心田,怀柔的笑声犹在耳边:“今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也可以‘借到新泥埋妾心’。”
哎!如若真是沉沦,他愿永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