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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城府 ...

  •   听得戏台子上响锣一敲,后半场《镇北关》终于开幕。

      深色帘布缓慢拉起,徐徐展露后头金碧辉煌的大殿一角,间奏中原先略沉的咏唱声陡然激昂起来,宣告着它们的主人即将粉墨登场。
      蔺青阳心头一凛:来了。

      有旁白言:“十里北蛮尽退去,北栖安宁尚还家,永都金殿拜帝王……”
      金殿之上,楚震褪下了冰冷的铠甲,换上一身隆重的装束,二品大员红金色的朝服穿在他的身上更显伟岸,他袖着一对干净利落的窄袖,大踏步迈进殿中,幕后唱者开腔齐唱:“微臣不辱使命,归来面见陛下!”

      殿上另一人下阶笑迎,蔺青阳注意到这位戏子装束上有着大片流云纹路,看样子,他扮演的便是那位痴迷拜神的虔圣帝了,果然听得唱词人道:“楚卿好战果,北蛮势大无礼,引得神明震怒,今乃永朝天下,大丈夫岂可缩首而去?”

      尔后就是一阵你来我往,相互奉承的官话,看得蔺青阳有些昏昏欲睡,他强振精神,拿捏着分寸评价了一句:“楚老将军应当不会说这么多官话罢。”都是永都人乱写。

      楚苏玉微微蹙眉,关注点却与他截然不同:“陛下准许戏班们编排先帝已是格外开恩,可惜,戏中人不准有帝王自称,终究是缺了些故事体验。”

      蔺青阳只得干笑两声。

      那头戏台上演够君臣相得的戏码,终于慢慢进入正题。虔圣帝大肆褒奖一番,立时向左右招手,在内廷重臣们见证的场合中亲自宣读敕封楚震为一品定北大将军,自此总掌北方军权的旨意。

      蔺青阳情不自禁地坐直了,他极力克制住自己惊疑的表现,不让自己的神情显得太过如临大敌。

      ——没有他以为天花乱坠的中间戏码,没有出现“佞臣出列,大殿相驳”的场面,“定北大将军”的名号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落在了楚震头上,眼看那威武不凡的大将军已经垂下脑袋,都要接旨谢恩了!

      “看起来,蔺兄很惊讶?”

      蔺青阳霍然抬眼,直直撞进一对深不见底的瞳眸里,那漆黑的内里仿佛套着一层又一层迷诡的漩涡,拨弄涡流的主人于天幕间悠然垂落视线,将猎物的彷徨与急切尽收眼底,只在不经意间随意抛出一只饵食,引得猎物心生意趣,却又遍寻不得。

      ……而后再乖巧地,自己投进陷阱里。

      “这里已经是《镇北关》故事的结局。”蔺青阳沉声道。

      这出戏删去了蔺青阳所知几乎所有尾声前的桥段,以一种简略到不可思议的速度到达了结尾,这个故事走到现在,他已然可以断言,它与他、与天下所有百姓听过的那个《镇北关》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然而下半场戏才刚刚开始——接下来,他们还要演些什么?

      “以一个皆大欢喜的形式落幕,这只是你所知的《镇北关》。”楚苏玉神情淡淡,“非是世人愚昧,而是真相从来掌握在当权者手里。”

      “在下恰巧对内情略知一二,就是不知蔺兄……是否敢看另一个结局了。”

      蔺青阳盯着那双漆黑的眼睛,注视那道仿佛要吞没一切的漩涡,他看见猎人在自己眼前丢下饵食,并礼貌地……请君入瓮。

      面前的这个人很危险,直觉告诉蔺青阳,当他一只脚迈进这个漩涡之后——从此唯有与虎相谋。

      他曾安逸睡在师父遮天蔽日的羽翼下,在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当了十五年纨绔,直到乌云罩顶,他置身死地,才发觉世上从来没有安乐源,他自以为是的安宁,只不过是有至亲之人在独自负重前行。

      回望过去的那双羽翼,它早已伤痕累累,在他被蒙蔽的视野外摇摇欲坠。

      两年之间,蔺青阳拼命追赶那些阴霾的痕迹,在师父看不见的地方,在南湘阴暗的角落里,他相信自己醒得不晚,只要努力,时间永远都会足够。

      ……在去年底得知那个惊天噩耗以前。

      蔺青阳能感觉到身后无言的支撑,那是他最坚实的臂膀之一,他们从小一同长大,无论是纨绔之道还是其它,只要是他所选择的路,知月,他的同伴、他的“家人”都会义无反顾。
      但他仿佛在沉默中听到知月无声的疑问,听见这位为他奔赴天南地北,花尽他所有钱财建成一个隐秘组织的首领犹疑道:蔺青阳,要这么做吗?

      这已经不是发展一个“雏鹰的私人势力”这么简单的事,他们的来历你早有猜测,更不用说现在,一份足以用于佐证的隐卫信报已经递到了你的眼前——放弃求助王爷,与南湘之外的危险人物合作,蔺青阳,你当真想清楚了么?

      “——你问我是否敢看另一个结局?”

      蔺青阳蓦然反问,他像是听见了什么绝世的笑话一般,直笑得前仰后合,不顾仪态,连眼角眉梢都挂上了飞扬的色彩:“楚兄这话岂不荒唐!”

      “已经过去的事,我看个究竟又如何?今日你敢叫戏班子排出来,”蔺青阳微微俯身,逼视楚苏玉深暗的眼,一字一句道:“——我就敢看。”

      知月啊,我知道你想问却来不及说的那些话……但,你错了。
      求助师父,与重新躲回他的羽翼下有什么分别?无所不能的南湘王已经向他的百姓宣告自己重病的消息,他的臣民会真心祈愿南湘王府的主人安康,可他们都不是南湘王世子,不是离师父最近、看着他一次又一次默认自己“时日无多”的蔺青阳。

      没有时间了,知月,我们只剩破釜沉舟这一条路可走。

      放手一搏也好,与虎谋皮也罢。
      蔺青阳坐在这里,他只会真心感谢命运,因为命运至少叫他眼前还有一个可供豪掷的棋盘。

      他心甘情愿踏进漩涡——他要知道真相。

      棋盘上另一人看着他,徐徐露出一个赞许的微笑。

      重臣退去,虔圣帝裹着他最爱的云纹冕服,仍然傲立在龙椅前,外敌退去,四海升平,他昂首仰望幻想中无尽的高天,陶醉地唱起了祭神的曲乐。
      他在金殿上唱着古典的歌谣,一句,又一句,然而荣光辉煌的帷幕后,几个阴影将头凑在了一处,一句句私语从这位帝王喜悦的间隙中冒出了泡沫。

      “北方军权不可落入一人之手。”
      “楚震刚直,不肯便宜行事,北栖的走私往来……”
      “陛下生性浪荡,我等从中作梗实无益处……”
      “陛下要封,就让他封,只是那北方机造重镇……”

      在虔圣帝“高天神韵,敬献吾神”的乐声里,那群阴影呢喃着,争论着,终于达成了共识:

      “楚震必须死在北栖!”

      ——楚震不是战死?
      蔺青阳瞳孔微缩,脑海中不禁回荡起楚震生平中最后一笔,那是师父提在书房那本楚震手书末尾的批注:“虔圣30年,受封定北大将军,次年初,北栖土司勾结北蛮,掀起内乱,楚震率众奔走,平定土司,连克北蛮,于镇北关力竭而亡,终年59岁。”

      “才大败而退的北蛮,这么快就能卷土重来?”楚苏玉略显阴寒的声音适时响起,“贪婪的土司可认不得北蛮文字,究竟是谁才能满足他们?”

      “虔圣帝只知祭祀,”蔺青阳拧眉,“楚震是被永朝官员害死的。”

      “是谁要杀他?”

      楚苏玉却是轻笑一声。

      “是谁?世子殿下……我想你还没有看懂。”

      戏幕间风云变幻,有数不尽的金银开始流通,低调改装的士人频繁出入北方群山的族寨,一个个沉重的箱子被抬了进去,于是一个个利欲熏心的承诺在密会中建立成型,它们织成一张巨大的网,死死绞住了那位北方英杰的性命。

      蔺青阳遥望那张无形的网,无声地,他感到一阵熟悉的寒意。

      “整个朝野都要楚震死,世子殿下,这是贯彻永都上下的意志。”楚苏玉凝望而来的眼宛如冻结的寒冰,“而坐在皇位上的人,只是被排除在永都意志之外的……一个无可奈何的傀儡罢了。”

      戏台上逐渐现出喊杀声,血腥的战场再一次降临,他们都知道这将是怎样一场残酷的战斗,英雄没有死在抵抗外族的战役里,却要饮恨于贪婪的暗箭。

      已经知道结局的故事还会有什么变数么?蔺青阳不知道,但他终于明白,楚苏玉为什么要在他眼前排上这么一出戏了。
      终幕已然揭晓,棋局上的二人却没有谁还在看它。

      无形的锐气散发出来,棋局上面面相觑的二人终于撕下那张言笑晏晏的假面,蔺青阳语声发寒:“我师父,不会是楚震。”

      “很显然,我们都是为了同样的目的坐在这里。”楚苏玉斟了一杯茶,缓缓推至蔺青阳面前:“南湘王殿下,不会是下一个楚震。”
      他顿了顿,将下一杯满溢的茶推给自己:“……而我的主人,亦不会是下一个虔圣陛下。”

      蔺青阳笃定:“你效忠永熙帝。”

      “陛下是一位英明的君主,”楚苏玉目光灼灼,“是席明遇挟持了他。”

      蔺青阳冷嗤,他向后一靠,轻蔑地盘起了手:“那你找错人了,摄政王和永熙帝,我对哪一个都没有好感。”

      楚苏玉观察他片刻,却是敛眸一笑,未因他言语中的不敬露出愠色,也丝毫不显急切。满桌素宴已冷,那道由楚苏玉率先品过的翠色小卷被一只如玉的手扣住,无声地推至蔺青阳眼前。

      像是为最开始的那盘“锦绣映双辉”给予的回敬。

      就如这碟不发声息的“云雾藏经卷”一样,这个人有着与蔺青阳截然不同的好耐心,比起狼虎的声势浩大,他看起来更钟爱将猎物一点点绞紧的掌控感。

      “你我打开天窗说亮话罢,世子殿下。”楚苏玉以洞悉当下的口吻道,“既然你敢独自一人与我坐在这里。”
      他似有所指地看向蔺青阳身侧不知何时已经站到前来的知月:“……只带了你的近卫。”

      “那我猜,你对我一定不是一无所知。”

      蔺青阳沉默认可。
      知月虽带了大拨精锐出走荆竹城,可南湘府内仍然留有数量可观的隐卫由他任意调用——这里毕竟是南湘的重地。

      早在长乐坊那夜,他在明月客栈偶遇此人之时,因着初见的风波,楚苏玉三人出入南湘各城的记录就已经摆在了他的桌案上:他们携带由北栖王府签发的商人文牒,上面第一个可追溯的通关记录……却是在永都与南湘第一个接壤的边境城池留下的。

      方才知月临时再度调来的证据再次佐证了这一点。
      没有更早的记录,在从永都动身以前,他们的印簿上一片空白,根本没有在北栖留下的痕迹,北栖的商人,却从来不出入北栖?即便是长留永都的外商,那文牒也太干净了些。

      蔺青阳当然能推测出他是永都的人,然而叫他倍感疑虑的……是的,那文牒实在太干净了。

      “想必协政司的卫大人也早就将我的‘异常’上报给南湘王殿下了罢。”楚苏玉诚恳道,“我无意在南湘王府面前隐瞒自己的来处——蔺兄,我身负陛下的意志。”
      “而陛下,从未想与南湘交恶。”

      蔺青阳缓缓垂眸:“……的确,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他看着像是几近动摇了。

      “当然,蔺兄,我们从来不是敌人。”楚苏玉愉悦地笑开,他看了看那盘云雾藏经卷,仿佛不经意地想起一桩趣事:“据说当年还是白身的南湘王殿下第一次踏入佛寺时,还曾与席明遇同行,可惜了,当年的至交好友,如今却是反目成仇……”

      他长叹一声,眉目间涌上些许愤懑:“只是可怜陛下的胞姐,被那乱臣贼子作牺牲品送来南湘一遭还不够,自从两年前回归永都,朝华殿下便一直被幽禁在公主府,陛下在宫中听闻,一度心中郁郁。”

      蔺青阳:“是么。”

      楚苏玉凝目观他一瞬,再叹:“至于消魂与断魄……陛下得到消息时,曾与我言道,席明遇狼子野心,把控内廷十余年,这永都秘药的解法,怕是都握在他最信任的太医院手中,若无外力相助,纵然陛下怜惜英才,也无法独抗席明遇。”

      他看见南湘王世子沉默了,深沉冷意从那暗藏杀气的躯体中蔓延出来,神情却是古井无波。
      然而对方扣在桌角、用力到发白的指尖却彰显着……这个年轻的王府二代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平静。

      楚苏玉敛住唇角勾起的笑意,不再释放言语间的压迫感,他悠然地探出手,夹了一只云雾藏经卷入口,微酥的口感自舌尖漫开,品之清凉爽口,倒不愧是由南湘王亲身点缀的经典菜。

      在这个缓和的间隙里,他用最和煦的语气安抚道:“南湘王殿下因病食素多年,百姓们便变着法子敬献他们心中宛若神明的英雄,然而天子尚在,咱们又何必求助神佛呢?”

      “蔺兄,陛下愿助南湘王,只要你我通力合作,天子的第一个诚意,我即刻就能展现给你。”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城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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