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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阳谋 ...

  •   南湘的百姓大多不爱看戏。

      对他们而言,站在戏台子上“咿咿呀呀”的人和幕后吹吹打打的靡靡之音实在有些无聊了,那些华美讲究的戏词、半天说不明白的内容更是将他们远远挡在了门槛外头;与其花大价钱看戏班子排的戏,不如去明月茶楼听两回浅显易懂的说书。

      虽贵为南湘王世子,蔺青阳却也与南湘的百姓们一样,他不否认有些戏的确有出彩之处,只不过……他实在难以理解永都人对戏曲的狂热。

      受永都富贵人推崇备至的那几出戏有甚么意思?什么《西厢乐》,《闺柳情》,什么《七送君子》……蔺青阳跟着师父蹭过大大小小的宴席时都看过,不就是几个花架子在上面转圈,掉掉书袋子?
      仔细琢磨下来,感觉自己只听了一耳朵俗不可耐的故事,比茶楼聘的说书先生都不如,至少在茶楼听故事能听个过瘾。

      可那些永都人明明从来不把目光投向繁华的“千年都城”之外,却将没见识过的说书先生贬为“低俗”、斥为“肤浅”,反将自家的戏曲捧成“仙人乐,太上情”——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不可否认,在预感到楚苏玉要在戏曲上做文章时,蔺青阳是真切感到一丝慌张的,此次交涉,他不愿意失去任何一点主动权。诚然,就算他看不懂对方出的招也能三言两语糊弄过去——可这在两方对垒的无形战役里,终归是落了下乘。

      而现在无需担心了,哪怕蔺青阳对永都盛行的戏曲从来都不屑一顾,在帘幕一掀,看清开场人的第一刻……也能认出这出戏。

      《镇北关》,可称家喻户晓的故事,在被永都的风雅人们编成戏曲以前,它传扬四境,在街头巷尾的茶楼中,在说书人慷慨激昂的陈词里。

      “蔺兄想必对它不会陌生罢?”楚苏玉微微一笑。

      蔺青阳轻呵:“自然。”

      戏台中人身披栩栩如生的鱼鳞甲,背负四面靠旗,手中一柄寒光锃亮的红缨长枪,开场便在四周紧密的鼓点中挽了圈枪花儿,站定一笃,锐利枪尖直直插在躺满半个戏台的“尸体”之上。

      幕后多个戏人合声振响:“何方宵小,竟敢犯我大永北境!吾乃北栖楚震,专治你犯国蛮族是也——”

      台上的英武将军没有开口,却又像有千万人的声音融合为一,向八方四海宣告他的名姓。四面尘土飞扬,杀声遍地,可他飞枪如电,剑斩贼首,挽弓如满月,一箭射穿敌将的项上人头。

      他叫楚震,或者说,每一台名为《镇北关》的戏里,都只有“楚震”这个唯一的主角。

      纵然是成天到晚只知吟诵雪月风花的永都,在编排这出戏时也不敢造次。
      他们编写最火热的台词,堆砌尽可能多的赞誉,从走上戏台的那一刻起,这个角色就是最完美的,他从北境的战场上诞生,又在北境的战场上谢幕,宛若一个皇朝最鼎盛时的象征。

      楚震也确实是这么一个象征——就在他战死的那一年,永朝内部的分崩离析正式拉开了序幕。

      楚苏玉:“楚老将军,确是当世不二的英杰。”

      蔺青阳闻声偏首,看见楚苏玉平静的侧脸上划过一丝惋惜,那张始终凝成一派从容的假面像是突然被注入了人情味,在旁人的注视下鲜活了一瞬。蔺青阳心下一阵怪异,这让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现在究竟在和什么东西打交道。
      永都的“假人”。

      熟络的神情再次披挂上脸,年轻的世子悠然附和:“我师父一向敬佩楚老将军,府中书房还珍藏有他当年流落到民间的手书。”

      楚苏玉从半空中飘来一眼,礼貌地弯了弯眉,却未如蔺青阳预想的那样接下话茬,聊起二人初见时易主的那支“龙纹笔”。

      蔺青阳在心里暗自皱眉。

      他想得很好,只要对方一提起龙纹笔那事儿,就将话题引至对方一行三人的来历,配上知月赶鸭子上架,刚刚支使隐卫弄来的通关文牒记录,怎么也能在知道对方这出“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以前先下一城。

      谁会知道当日的南湘王世子,兜里除了两块刚丢出去的玉珏以外……就只有一支古董笔最值钱呢?蔺青阳总不能一甩荷包,豪迈地掏出一把铜板来吧?要是被那使重剑的蛮人追上,他那日清晨可就真赶不上时间回家了。
      对他而言,龙纹笔只是个抵不了钱的老物件,能派上用场就用了,至于放在外人眼里,这种夸张的“大手笔”……会不会使人浮想联翩?

      蔺青阳巴不得这个永都的聪明人使劲琢磨,最好给他编出一整个自洽的故事来,然后立马熄了试探他的心思,老老实实把知道的所有情报全吐出来。

      多么理想的路线,他简直不敢想那有多省事。
      可惜省不得。

      戏台上的将军振臂一呼,浩荡的战鼓声中,他挑翻扮演最后一名敌将的武生,昂首傲立在残破的战场之上。
      幕布缓缓拉下,遮蔽了这位传奇将军锋锐的眸光,只留下徐徐奏起的轻快曲调,旁白适时出现,介绍战事已了,北蛮异族大败而退,楚震将军择日就要归朝受赏云云。

      戏内到了中场休息的时候,而依照惯例,戏外的明月酒楼也将趁着贵客们放松下来的短暂时刻,逐一开始布菜。
      蔺青阳刚刚收回注视着戏台的目光,就听到门外一阵响动,当下心中一定。

      “楚兄,菜来了。”他掀唇一乐,论及自己从进门以来最灿烂的心情,那还得是此时。

      楚苏玉沉吟盯视他,好似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可好菜临门,蔺青阳这一声不过是个客气的招呼。
      就像这出《镇北关》一样,两方对垒,只要是时局中人,皆有排兵布阵的本事,而对方能做的——唯有见招拆招而已。

      礼貌地三叩之后,门开了,领头的接待人还是那个在两人面前混了个眼熟的杨小二,看来迎客的时辰已过,这个脑筋净往钱眼儿里钻的小跑堂果断跑来给“大客户”上菜、讨赏了。

      “青阳世子可等急了吧!”杨小二喜庆地吆喝,侧身让过一行布菜的伙计,一面用手势指使他们布菜,一面唱和道:“咱们明月酒楼今年新推出的全素宴!给贵客们见个礼——”

      “风味八美碟,宫廷酥脆鳝,这两味儿原是出在江海,我们南湘最擅处理海物,它们虽是用多种素食糅合仿制,却是一口就能吃出个“鲜”来!”
      “再来碧绿珍珠丸,云雾藏经卷,此二菜,当得不同凡响;贵客们不知,咱们当今顶天立地的蔺王爷啊,那是对佛家人很是尊重,相传他曾数度登上佛门圣地,与住持清谈,相互引为知己……”

      “那个,稍等一下。”蔺青阳忍不住打断已经进入激昂状态的杨小二,“这段……”

      “哦哦!”杨小二如梦初醒,连忙讪笑道:“忘了,忘了,怎么还在青阳世子面前说王爷的事儿,还能有谁比您更知道这两道菜的来历么?略过不提,略过不提哈。”

      他清了清嗓子,重新振奋起来:“贵客们选择全素宴,择的就是一个身体康健,而咱们明月酒楼的素宴,当给得一个‘鲜’,又能给得一个‘禅’,此二者融为一处,便是最后这道‘锦绣映双辉’。”
      这面皮颇厚的滑头跑堂脸色一肃,俨然有些正经人的模样了:“这道菜诞生出来,愿的是南湘水土锦绣常乐,百姓知足安康,双辉之上——南湘王殿下千秋万代。”

      气氛陡然有些沉默。

      蔺青阳是看着摆在他面前这道漂漂亮亮的素点心出神,楚苏玉却是再次为南湘的民风暗暗一惊,一时震动无言,还是身后的濮玉率先发觉他有失态,揣着赏钱上前,与杨小二周旋片刻,欢声笑语地打发伙计们出了门。

      最后一个伙计顺手合上门,带起一阵轻微的震动,蔺青阳黯淡的眸光被震得一闪,重新焕发出灵动的光彩来。在大戏台周围持续奏响的轻缓乐声里,他将那盘名为“锦绣映双辉”的漂亮点心推了一推,与楚苏玉面前最近的一碟翠色小卷轻轻一碰。

      “楚兄,趁着下半场戏还没开,先囫囵尝上两口罢?”蔺青阳笑得纯良,仿佛当真是个热情招待友人的富家公子:“虽没有荤食,可它们都是拔尖的好味道。”
      “绝不至于叫你失望。”

      他察觉到对面投来两道暗藏探究的视线,脸上热烈的笑容却没有半分动摇,任对面主仆二人如何打量,心里正转着什么样的心思,毕竟——饭总是要吃的嘛。

      蔺青阳并未费劲隐藏,内里有所打算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楚苏玉当然不是有眼无珠的蠢人,就算他盲目到那等地步,身后的濮玉也非大意之士。
      可他面对的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在蔺青阳揭晓目的以前,他只能配合着,将二人间这出其乐融融的戏码演下去。

      就像刚见面时,那有来有回的“楚兄”、“蔺兄”一样。

      杯盏轻碰,楚苏玉作出一副盛情难却的无奈样,没碰那碟子被推来的“锦绣映双辉”,举着筷子率先伸向面前的翠色小卷:“那我就承了蔺兄的一番巧思,先品出这道颇有来历的‘云雾藏经卷’是何滋味来,如何?”

      蔺青阳笑吟吟点头,无有不可,却在心中默默数了几下时辰:菜已上齐,人也吃上了,下半场《镇北关》估摸着马上也不远了。

      他心念刚起,果然听得戏台后的重重雅乐逐渐消了音,新一轮的鼓点沉闷,由弱转强,夹杂着新融入的低沉咏唱之声,那似男似女的合音听在耳中,仿若是朝圣的虔诚者正付与听者无上的尊荣。

      这是极具特色的一类间奏,在戏曲中,几乎只会被用在前代永帝的场面里。那位一生浓墨重彩的帝王,忽略他在位时跌宕起伏的朝局不看,他本人也足够成为南湘所有百姓津津乐道的神奇人物。

      在如今人人不知皇威为何物的四境当中,一位死去的永都皇帝也许不值得敬畏,可他若是还在皇位上大肆供奉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明”,并自诩为“神明”的代行者、人间的“永朝大祭司”,那他可就出名了。
      ——以一个荒唐笑话的形式。

      蔺青阳随手挑了一颗滚圆的珍珠丸丢进嘴里,嚼了两口咽下,突然不经意地试探道:“没记错的话,接下来就是楚老将军回归永都,面见皇帝,受封‘定北大将军’了罢?”

      楚苏玉用公勺舀了些珍珠丸底的浓汤尝过,优雅地拭了拭唇角,才不紧不慢地纠正蔺青阳:“是面见虔圣帝,虔圣陛下乃是前朝最尊贵的帝王。”
      而面对蔺青阳的疑问,他却是笑而不语,暗示蔺青阳看了便知。

      蔺青阳暗啧一声,只好忍着头疼接着看戏,感觉桌上的饭菜都不香了。

      明明只是看一个从小听到大的故事,为什么蔺青阳要绷紧精神,反复试探?为什么当知月看出这台戏是《镇北关》时,明知道南湘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认不得它,却还要凝重地提醒蔺青阳?

      就因为事出越是反常越有妖!

      常理而言,他与楚苏玉都只有一次布局阳谋,出敌不意的机会,难道楚苏玉仅仅将它耗费在一出家喻户晓的《镇北关》里么?
      这只是一场需要宾主尽欢的双人宴席,蔺青阳相信,他既然与对方都选择坐在这里,那彼此心里最期望要达成的目的——都只会是“合作”。

      重要的怎样合作,如何合作,以及……主导这场合作的,到底会是谁。

      蔺青阳不知道对方有没有想过更远的事,辟如在“合作”之后是否要翻脸——考虑到大家都不是蠢人,这个永都来的家伙只会比自己更加阴险狡诈,自己既然想过“翻脸计划”,对方自然也不会没有一分准备。

      倘若试出对方是个空有情报来源,内里没什么底子的家伙,蔺青阳当然不介意在得到自己想要的以后……转头就将这三位来历不明的危险人士报给特卫。

      很快了,他们都会得出对方想要的答案。

      一切都将在这顿饭的工夫里见出分晓。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阳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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