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珠穆沁》淹死的鱼

19、庆隆舞

　　身边言笑盈盈，但是我似乎什么也听不到，盯着满桌的菜，几乎没有动筷。“沁玥格格，你没事吧？”十格格恰好坐在身边，很关切地问道。
　　茫然朝她笑笑，“没事，就是中午贪吃，闹得现在都没有胃口。”十格格温和地朝我笑笑，帮我夹了点菜，“不管怎么样，多少吃一点吧！”我有些感激地朝向她，觉得不管今天是如何的悲惨，至少还是交了一个不错的朋友。
　　“每年也就今天能在乾清宫和父皇一起吃顿饭！”十格格的目光远远看向主桌，那里，皇上和几位阿哥、近臣在高声言笑，每个人的脸都喝得有些红红的。我们这一桌在殿里不太起眼的角落，坐的都是皇室格格。
　　我有些凄然地看向十格格，觉得她的目光落寞得让人心疼。“我给你说个笑话吧！”我强打起精神，拉起十格格的手。十格格眼睛亮亮地看着我，身边的十三格格和十五格格也略略停了筷子。我清清嗓子，“从前啊有一对夫妻，一起生活了40多年，到了两个人60岁寿辰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神仙，告诉他们每个人可以许一个愿望。老婆婆说，她希望每天丰衣足食，于是神仙就给她变出了吃不尽的粮食穿不完的衣服。老公公却嗫嚅着说想娶一个比他小30岁的女人！”我略微一顿，看向满桌聚精会神的皇格格，“那怎么样了呢？神仙给他变出了一个小姑娘了吗？”十五格格毕竟年纪小，有些沉不住气。我狡黠地一笑，“神仙啊，用手指轻轻一点，结果那个老公公就变成90岁了！”
　　一桌人愣愣地看着我，突然爆发出一阵高笑。十五格格差点打翻了面前的碟子，直嚷着让嬷嬷揉揉肚子。持重的十格格也用手绢捂住了嘴，脸上笑出一片红潮。我心里有些愕然，其实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笑的故事，但是可能深宫寂寞，这些皇格格居然一个个都笑得喘不过气来。
　　“对嘛，你就应该每天摆出一张笑脸！难道没人告诉你，你笑起来好漂亮吗？”我朝十格格做了个鬼脸。十格格轻轻拉起我的手，“沁玥，你真是一个善良的人！早一点认识你就好了！”我龇牙咧嘴地一笑，“别高兴得太早，我在乌珠穆沁可是出了名的难缠诶，认识我，说不定你也会多很多麻烦！”十格格静静地看着我，又是噗哧一笑。
　　“什么事这么高兴，朕老远就听到你们的笑声！”大家一惊，全部站起恭迎圣驾。皇上一挥手，“今儿个是家宴，一家骨肉的无需多礼！来，朕敬你们一杯！”太子站在皇上身边，也略略举起酒杯，眼光却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心里一阵嫌恶，低头略饮了一口酒，觉得刚才好不容易才有些平静的心情又给搅乱了。
　　“你们还没告诉朕什么事这么高兴！”皇上看向自己的女儿们，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十五格格年纪小，嘴快地把刚才我讲的笑话转述给皇上听。皇上爽声一笑，颇有兴味地朝向我，“早就听老三说沁玥格格风趣，看来果然不错！”
　　我脸一红，“谢皇上夸奖。这些都是不登大雅之堂的牙慧而已，还望皇上不要怪罪沁玥粗俗！”皇上略挑了挑眉毛，我突然发现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的某些小动作非常像他。“沁玥格格谈吐不凡，应该饱读诗书吧？”我赶紧低头，“回皇上话，沁玥不才，脸皮再厚也不敢在皇上面前夸口饱读诗书啊！”这句是实话，康熙爷亲自调教自己的儿子读书，从他那些个多才多艺的儿子身上足以见得他的饱学。
　　“哈哈哈，沁玥格格太谦虚了！你们几个可要好好学啊，别在这蒙古格格面前露了怯啊！”皇上朝向自己的女儿爽朗一笑。几位格格低头答应，皇上转身，在众人的簇拥下到别桌敬酒去了。坐下轻轻呼了口气，盼着宫宴赶紧结束。身子一僵，远处，十四阿哥正定定地看着我。心里一阵慌乱，感觉呼吸不畅。
　　“沁玥，你别担心，皇阿玛不会把你许给太子的。”十格格在耳边轻声道。我一惊，看向她温婉的脸。她朝我自信一笑，“放心，我不会看错的！”
　　我不禁轻笑起来，“看不出来，十格格还有些神婆的潜质诶！”
　　“别贫嘴！”十格格用帕子甩了一下我，低声在我耳边道：“皇阿玛越看重你就越不会把你指给太子。毕竟太子早已婚配，把你指给太子做侧妃皇阿玛肯定觉得太可惜！”我抬眼看向她的眼睛，那双并不妩媚的眼睛闪烁着智慧，真是将门虎女啊，这皇格格的心智十之八九随了自己的父皇。我握了握她的手，感激一笑，心下倒的确安了七八成。
　　“启禀皇上，庆隆舞已准备停当，请皇上示下！”一个侍卫上前高声道。
　　“好！都随朕出去瞧瞧！”一大批人涌了殿门口看向院落里。顿时耳边响起隆隆鼓声。
　　“什么是庆隆舞？”瞧着自己这身板也不可能挤进去凑热闹了，我只能问身边的十格格。“庆隆舞就是找两队侍卫，一队穿上虎皮扮野兽，一队穿八旗军服，模拟打猎行军的舞蹈罢了。”我略微点头，顿时也没了兴趣。
　　“哇！”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喝彩，天空似乎也一下子被映出各种颜色。
　　“禀皇上，三海同时放花盒，恭祝皇上万寿无疆，国泰民安！”似乎是索额图的声音。
　　我一把拉起十格格，快步跑到殿外，看着天空不断变幻形状的礼花，心情不禁雀跃起来。突然左手一热，被人紧紧握住。我愕然转头，十三阿哥没有看我，静静仰望天空，各色的花盒映得他的脸忽明忽暗。别过头四下张望了一眼，黑暗中没人看向我们。手微微用力想抽出来，却感觉他的另一只手在上面比划，似乎在写字。用心连缀，努力辨识：对不起下午吓到你了。眼睛一酸，我怔怔看向他，他仍然没有看向我，却更加紧地握住我的手，脸上露出我所见过最温柔的神情。感觉他的体温，我竟没有挣脱。

　　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自己的房间，怔怔对着光影忽闪的蜡烛有些心烦。今天是元宵，也是我在三阿哥府的第五天了。这正月里，弘晴突然又高热不退，这几天竟然开始呓语，让我们这一群大人都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因着孩子总在梦里喊我的名字，荣妃娘娘也就让我这段日子常住在三爷府。当然我心里也明白，荣妃这样做也是想让我这段时间离开紫禁城，少碰到太子。
　　今天紫禁城那边应该又有欢闹的宴席，三阿哥也经不住宫里的催促前往伴驾，剩下我和三福晋两人一晚上折腾弘晴喝药，哄他睡觉。弘晴经不住长时间高热，小小的身子瘦得都能看见肋骨了，大大的眼睛日渐无神。
　　眼圈一红，总觉得太医的脸色越来越凝重，说的话也越来越含糊。“求佛祖保佑弘晴，求您让这孩子健康长寿！”我并不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但是在生死之间，我除了合掌祷告之外根本就没法可想。
　　“格格，还在担心小贝勒？”锦儿轻手轻脚地进屋，见我没睡倒是一愣。
　　“唉，也不知道弘晴的身子到底怎么样了！张太医似乎总是语焉不详。看着小弘晴一天比一天瘦，我心里越来越不好受！”我捧着脑袋，觉得今年真是流年不利，从年三十开始就是大事小事不消停。
　　“格格，您也别太忧心！吉人自有天象！”锦儿的脸色也很阴郁。
　　“锦儿，在乌珠穆沁我被族人成为吉祥宝，因为我出生的那天皇上亲征的消息就传到部族。但是在京城，我总觉得自己是个不祥之人，身边的人似乎都渐渐不快乐起来。”我望着烛光，心里一片凄然。
　　“格格，您千万别这么说！自打您进宫之后，翊坤宫里多了很多笑声，您总是那么有精神，能让身边的人看着都神清气爽起来！您千万别咒自己！”锦儿一把拉起我的手，眼眶里泪水盈盈。
　　“锦儿，谢谢你！这些日子多亏你在身边，你像姐姐一样呵护我，谢谢你！”我轻轻依偎在锦儿身上，感觉从心里到身体的筋疲力尽。
　　锦儿半天没有作声，我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向她。她正咬着嘴唇，脸在烛光的映射下阴晴不定。“怎么了，锦儿？累了？赶紧歇着去吧！”我闭上眼睛，觉得已经累到没有一丝睡意。
　　“格格，您要是真把锦儿当姐妹，锦儿有些事想问问您！”锦儿的语气有些不确定。
　　我皱着眉头看向她，直觉上知道她大概想问什么。“唉，我知道这些话憋在你心里也不少日子了，你问吧！”
　　“格格，您和十三爷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位爷似乎平日也没在跟前献过殷勤，怎么那天突然会和十四爷成了对眼鸡呢？”锦儿关上门窗，轻声问。
　　我拖了一张椅子拉她坐下。“其实在围场我最先遇到的是十三阿哥，从第一天见到他，他就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却有本事让我在他的目光下狼狈不堪。怎么说呢，每次看到他，我都觉得有些不自然，有些紧张，而他对我的态度也是忽冷忽热的……”我枕着自己的手臂，回想起和十三阿哥在公主湖畔、白桦林、畅春圆里的遭遇，脑中浮现他的坏笑和温柔，突然，心似乎被人用手戳了一般皱了起来。
　　“那，十四爷呢？”锦儿咬着嘴唇打量我的表情。
　　“十四阿哥对我很好，和他在一起总是感到安稳。其实有时候想想，他和我一般大，也还是个孩子，却总是想护着我，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我好，这让我觉得很窝心。”十四阿哥爽朗的笑容在脑中一闪，我不禁淡淡一笑。
　　“如果两位爷中让您选一个，你会选谁？”锦儿的声音很迟疑，但是眼睛却是直直地看到我心底。
　　我抬起头，心里泛起涟漪。“锦儿，一直以来，我觉得自己在这京城只是个过客，所以我从没想过要嫁给这些个皇亲贵戚。十三阿哥忽冷忽热的，我看不清他。十四阿哥的喜怒又太过明显，让我越来越害怕。他们两兄弟可都是皇子，身边根本不会缺美人，可能我沁玥也只是他们一时意气之争的对象罢了。我从来没有认真想过真的能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厮守一生……”我声音越来越低，心里不知为什么竟然有些难过。
　　“格格，锦儿能冒犯说句话吗？”锦儿定定看着我。
　　“我们情同姐妹，你有什么就说什么吧！”我微微一笑。
　　“格格，以前我就和您说过，在这宫里每个格格都得为自己的将来多打算，特别是像您，娘娘和三阿哥都很是喜欢，只要你定下心，万事皆有可能。目前两位爷已经当面锣对锣地叫板过了，这事能瞒得住一时可瞒不了一辈子。现在您的心思就得拿准了，最好乘事情还没闹出去的时候尽早定下！”锦儿面色凝重。
　　我摇摇头，“锦儿，其实我并没有想过要招惹他们两个，但是他们却为了我几乎当面冲突起来，这让我很害怕。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什么？是不是我还没有学会稳重？”
　　“格格，不是您去招惹他们，而是您太招人喜欢了！”锦儿握着我的手，语气急促。
　　“在宫里我总是感到有一种冥冥的力量在控制着我们每个人的生死爱欲。其实今日就算我真的选一个，你认为这事真能平息下来吗？而且你认为皇子福晋真的是你说谁就谁吗？锦儿，我在宫里的日子浅，但是我不傻！”我幽幽道，赤温叔叔的话一句句已经敲进脑海。
　　锦儿咬紧牙关，一脸忧色。“格格，您不能这么灰心！其实就连皇上也挺喜欢您的，如果双方都有意，应该没什么问题。”
　　“可能就是因为我在宫里太招眼了，所以才会闹到今天这个局面。要在宫里平平安安的，韬晦才是上策。”我复枕着自己的手臂，心底黯然。
　　“格格，说心里话，你在心里更偏向哪位爷呢？”烛光一阵摇摆，又是一滴烛泪滚滚而下。我用手护住烛光，感到手心一阵暖意传来，仿佛那天十三阿哥的体温。他总是能出乎我的意料，他的温柔总是在我最不经意时流露。而当我真回脸凝视他时，他却又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到底哪个是真的他？
　　锦儿见我愣愣地不说话，轻叹一口气，叮嘱我早些休息后也就出门了。我枕着手臂盯着越来越暗的烛光，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浓厚。突然门上响起急促的拍击声：“沁玥格格，我是芸香，三福晋让您赶紧去小贝勒那儿！”心里一惊，快步开门，却看见芸香一脸青白。“弘晴怎么了？”我的声音不禁有些发颤。“小贝勒突然开始说胡话，口里喊着您的名字，说身子痛得很！”芸香气喘吁吁的。一把拉起她，我快步往弘晴的房间跑去……

　　死亡苍白的横在我的面前，眼前弘晴小小的身子渐渐变得模糊。弘晴自元宵节病情急转直下，挣扎了十天，现在，他在睡梦中永远地离开了。
　　“弘晴，你睁开眼看看额娘啊，弘晴！额娘做错了什么，你怎么扔下额娘就走了呢！”三福晋扑倒在床头放声大哭，一边的侧福晋和侍妾纷纷上前扶住她。只听得三福晋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三阿哥呆立在一边，脸色黯然。
　　看着弘晴瘦得已见骨架的脸，心里像是被人切了一刀，几乎能够听到汩汩的流血声。这张稚嫩的脸上曾经忽闪着最纯真的笑意，他圆圆的眼睛曾经如此信任地看向我，可是在他和死神挣扎的时候，我却完全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他如此孤独地离去。
　　“扑通”一声，我跪在弘晴的床头，眼泪模糊了我的双眼，我几乎看不清眼前那个曾经充满活力的孩子。“弘晴，你睁开眼看看小玥姑姑啊，小玥姑姑一辈子都陪着你，只要你醒过来！弘晴，你醒醒！”内心有种疯狂的自责，他说过，只要我在身边他就不会生病，我没有做到，是我害死了他！
　　“格格，您别这样，看见您这样，三阿哥心里会更不好受的！”锦儿含泪上前扶住我。我的眼泪绝堤一般奔涌而出，内心的痛苦只能通过痛哭这个最直接的方式发泄。三阿哥仰天长叹一声，脸色苍白。
　　“爷，宫里来人吊唁了，几位阿哥府里都派人过来，听说等下几位爷会亲自过来。”张顺儿在三阿哥身边轻声说。三阿哥茫然地看了我们一眼，快步出门。
　　一些侍女和太监上前，把三福晋和我架开，开始为弘晴擦身、换衣服。“不要，弘晴没有死，你们放开他！”我拼命想上前阻止他们，却被锦儿他们牢牢抓住。第一次面对亲人的离去，我的心被撕扯得完全失去了理性。
　　“小玥！”三福晋突然抱住我，我们两个女人就这样拥着哭坐到地上。只听得耳边一片乱糟糟的，却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等我渐渐能够思考的时候，弘晴已经躺在一副小小的棺木中，惨淡的白凌在春寒料峭中飘荡。
　　“格格，擦把脸吧！”锦儿红肿着眼睛递过来一方热帕子。静静把帕子敷在脸上，一阵湿热，心里却一片冰凉。“格格，您这几天几乎都没睡过，现在又是这么一阵伤心，小心身子啊。小贝勒知道您这样，也会难过的！”锦儿的声音渐渐转为呜咽。心里又是一恸，泪水缓缓划下，划得自己的脸一阵疼痛。
　　“格格，贝勒请您先回房歇着。”张顺儿上前给锦儿使了个眼色。锦儿扶起我，我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只能呆呆地随着她走。
　　“格格，小心门槛。”锦儿在耳边低声说，但是我的脚软得根本就抬不起来，扑通一声我被门槛绊住，手本能地想抓住什么，却无力地在被门边生生划过，身子跌坐在了门槛上，身体麻木到没有疼痛感。
　　“沁玥格格！”身边响起惊呼，一个人有力阻止了我继续向前扑的势头。抬眼，看见四阿哥一向喜怒不惊的脸有些惊惶。我傻傻地看着他，根本想不出接下来我应该做些什么。
　　“小玥！”又是一个人扶住我，十四阿哥的俊脸露出惊疑的表情，伸手摸向我的额头。“怎么这么冰！小玥，你没事吧，你别吓我！”十四阿哥紧紧握着我的手臂，脸色已经变了。
　　四阿哥和十四阿哥一起缓缓扶起我，我累得根本连站都站不住，身体不由自主地靠向四阿哥那边。四阿哥眉头一皱，看向身边的侍女：“你们是怎么照顾的！再怎么样也得劝着点格格别太伤心啊！”四阿哥的声音不高，但是就连我听了都身子一颤。四阿哥一怔，脸色慢慢放轻松，眼眸中的戾气也淡了下来。
　　“沁玥格格没事吧？”八阿哥一身月白的衫子潇洒走来，眼光细细打量着四阿哥和十四阿哥。“格格，您的手！”锦儿一声惊呼，我缓缓看向自己的左手，发现手掌上深深的一道伤痕，血正不断淌下。
　　“小玥！痛不痛？”十四阿哥心痛地拉起我的手，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来人，扶格格回房休息！赶紧传御医！”四阿哥一脸漠然地把我交给锦儿及身边的小太监，顺手一把将十四阿哥拽离我身边。十四阿哥愕然望向四阿哥，眼中慢慢闪动出怒气。
　　我浑身无力，渐渐感觉身上手上的锐痛，麻木地随着锦儿他们走着，脑子变得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