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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9章 天空之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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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天气晴。阳光照到的地方夏意已浓,而阴凉处尚有三分春寒。
三井寿裹着一身蓝底宽白条纹的纯棉单浴衣,歪在窄窄的檐廊缘侧晒太阳。两条光溜溜的小腿垂到外面来回打晃,枕着打弯的左臂,右手持团扇柄,拿绘了鸟儿的扇面遮挡眼睛上的明媚阳光。
那悠哉模样很是慵懒,全然不像养病的人。
后院移进一株比房子还高些的巨大泡桐树,树冠遮住半个院落。三井寿忽然抱怨:“干嘛不栽小点的树?只有半天能晒到太阳了。”
铁男丢下锄头直起身子扭了扭腰,手指头无奈地点点三井寿的方向,“讲讲道理,是你说想要有树荫的。”
他在种月季,打着赤膊,穿了条宽松的七分裤。他弓在墙根两小时了,纵然有树荫也已经出了一身的汗,猛地走出树荫,仿佛从春天直接走进夏天。阳光之下,沿着结实肌肉块滚落的汗珠闪过五彩的光。
花了半个多月,后院总算收拾出来。那些比腰高的草都锄干净了,犁过地换过土,挖了个巨大的树坑,移来的泡桐春天会开满树很香的花。干完这些活儿的结果是,铁男肉眼可见地黑了两个色号。
“种了你又说风凉话。”他拍拍裤子,进屋拿了两瓶冰水,还有一小碗樱桃,坐到三井寿脚边,点上支烟,“这树已经过了花期,明年吧。三、四月份开。我觉得比樱花好,因为泡桐花很香。”
“是吗?不是因为落樱不好收拾吗?”三井寿笑得有些促狭。
铁男大笑起来:“你以为我是你?再说泡桐花也会落。三井,你看那些灌木。”他掐着燃了半截的烟指墙根,他种了几天,墙边一弯低矮灌木已经初有花墙模样。此时尚无花朵,新移栽来,带几片浓绿叶子,但若细看,交错的枝间也能找到稀落的小小花蕾。
“这些月季和栀子,很快会开,你将要拥有一个花香扑鼻的夏天了,可以枕着花香做梦。三井,我要给你满院子的美梦。”他享受地将烟草吸到底,叹道:“月季娇艳,栀子白嫩。还有蝉,蝉很喜欢泡桐树。林幽古寺闲,蝉鸣阵阵侵岩中,有声胜无声。”
树下还有十几棵苗没种完,在塑料花盆里,等着铁男去栽。其实这个季节移栽晚了些,但他希望能种活……不行就多换几次,总有命大的。
三井寿翻过来,枕到铁男的大腿上,抬手指了下树冠,淡淡道:“看不见了。”
铁男知道三井在说极乐寺墓园,心里熨帖,揉了揉三井长得没了型的头发,“你想要一架秋千吗?”
“我又不是小孩子。”三井寿捡颗樱桃丢进嘴里,眯着眼睛慢慢尝。长日悠闲,一碗樱桃正好消夏,酸甜可口。
铁男点着头笑:“那,你想要一个篮球架吗?”
三井寿不慎被樱桃的汁液呛着了,侧过身去一阵咳嗽,嗑得满脸通红。
铁男的大手轻轻拍他的背,“你啊,这还不是小孩子?吃个樱桃都吃不好。”
三井寿还在咳,撑着地板爬起来,转身进了屋。
“回来,我还有话。”
铁男语气严肃。三井寿停步在榻榻米上,眼前是避开阳光的清凉的里屋,光线不足,让一切都蒙上一层蓝。他不回头也不搭茬,他很想用沉默表达不满,但他嗓子难受,忍了忍,又咳起来。
成年男人粗大的手轻拍三井少年单薄的背,铁男低声问道:“左右是静养。你打算复课吗?我可以接送你。”
三井寿回手猛推了一把,恶狠狠瞪了眼踉跄退步的铁男,甩开浴衣,去房间角落拣出一件半袖T恤往身上套。再拣出宽松的哈伦裤想蹬上时,裤子被铁男抢走了。
铁男凑到他眼前笑眯眯地小声问:“你喜欢窗纸还是玻璃?我打算换换。”
“不关我事。”三井寿冷着脸去扯那条裤子。
铁男把裤子藏在身后,另一手扶住三井胳膊,讨好道:“你喜欢猫还是狗?咱们养只宠物。”
“谁跟你是咱们。”三井寿带着怒气,拨开铁男的手,伸向他身后再次抢那条裤子。
铁男把裤子丢远,两手去扶三井,更温柔,“你喜欢睡床吗?我给你安一张怎么样?”
三井寿甩开铁男,满口嚷嚷“那我就这么走好了”,边说边只穿着短裤往门口走。才迈下檐廊,他被铁男从背后抱回去,那两条坚硬的胳膊勒得他肚子疼。铁男在他耳边服软道:“当我没说,不爱上学就不上,就在我这儿养着,我乐意。”
他蜷着腿,扭着挣扎,“放手!我回家。”
铁男又勒他一下,“不行!说不走。”
“嘁。”他不扭了,白了下眼睛。“你别勒着我,你身上臭死了。”
铁男笑起来:“唔,被嫌弃了。我去洗个澡,然后带你出去散散心。”
屋子里冷,三井寿套上裤子换了一条新T恤,犹豫要不要搭件上衣,电话铃声响起。他不在家时电话会呼叫转移到铁男这里,来电话一向是他听的。他接起电话不出声,等对面先说话。
不过这次不是他那一对繁忙得不着家的家长遥远的关爱,而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说了声:“喂?”
“找铁男?稍等,他冲澡呢。”三井寿冲着浴室大声喊“哎”,正要把话筒放下,听见那年轻男人跟他说话:“是三井小兄弟?记得我吗?”
回忆闪现,他记得,这声音是酒红西装,他生日那天给他倒酒,还带走了那个美女的浮夸男人,五官俊美留了挺长的头发。
“记得,你说你十六岁能喝一瓶。”
“哈哈哈,我逗你的,别当真呐。你的腿好了吗?来东京,我带你玩。”
铁男擦着头发走近,带来一阵樱桃味洗发水的甜腻。三井寿侧头笑道:“他来了,你跟他说。”将话递了过去。
话筒笼音不好,三井寿已经走开几步远,仍然听见酒红西装说樱雪已经搭上了线,一切顺利。然后又寒暄几句别的。对面说一句,铁男嗯一声。没头没尾的,三井听得半懂不懂,撂下这边接着纠结穿什么去了。
突然,铁男笑起来,一连串的爽朗笑声。三井寿吓了一跳,抓着外套扭头定定地瞅铁男。铁男正得意,“不出所料。唔,别着急,别把他吓跑了。”说完又嗯,挂上电话,转身快步走到三井面前,狠狠抱住他拍了两下,笑道:“走,陪我喝一杯,我开心。”
5月19日那天,三井寿离开体育馆,没再回医院去。他只需静养,在哪儿不能静养。父母在家,他就在家,把自己关进卧室。等他爸妈出了门,他就躲进铁男极乐寺山脚那栋旧房子里。
他和铁男守着一个共同的秘密,谁也不会看不起谁,谁也不会背弃谁,这让三井寿感到安全。
但现在铁男有别的秘密不肯告诉他,真是太不公平了!他在铁男面前坦白得像白纸。三井寿赌气地选择回手扶着行李箱而不是向前扶着铁男的腰。
他心里不舒服,但不想问。很显然,问了铁男也不会对他仔细解释。而且问的话,就显得他在乎他。他当然不在乎。他无所谓铁男透过他看见谁,铁男只是他经过这个寂寞世界的一个同谋。
三井寿以为铁男说的喝一杯,是高级夜总会或者老字号居酒屋。
他对铁男有这样的预期,觉得铁男很适合在江户时代电影里扮演落魄浪人,在游廓的昏暗角落,一壶酒喝一晚上,因为缺少酒钱而被保镖丢出门去。也许他会被哪个好心的游女收留……
不要!三井寿气呼呼地想:应该是铁男打算纠缠哪个游女求宿,却被嫌弃地关在门外。于是铁男只能抱着自己的破刀倚在游女门上打盹,像条丧家犬,睡到天光大亮,摸着瘪瘪的肚子想当天的饭辙。
他因为自己的幻想而解气了,铁男都这么惨了,就允许铁男偷偷保留一点小秘密吧,有秘密更像落魄浪人。
机车在一家名叫“天空之龙”的机车行门口慢下来,开进敞开的大门后停住。三井寿下了车,打量起这个新解锁的落脚点。
他现在能甩开拐杖自己走了。其实跑跳也行,但他不敢。哪怕膝盖不疼也不敢。他只慢悠悠走,假装从容不迫。
他一边嘲笑自己无聊,一边小心翼翼。他可真够虚伪的,他想。
车行一共三层楼,前后都有院子。前院整齐停放着品相完好的摩托车,有新车,也有八、九成新的。房子一楼是展示间和部分修车间,还有个地下仓库。二楼是厨房、办公室和客厅,三楼龙家兄弟俩住。后院的机车都很破旧,不少已经看不出原本模样。虽然不确切知道它们经历了什么,也猜得到不会令人愉快。
三井寿迈着方步在一楼逛了一圈。等他再进屋,铁男和修太止住闲聊。铁男说龙在二楼玩,让三井不必在这堆机械零件里发呆,也去二楼玩吧。
“那你呢?”三井问。
修太带着笑意拍铁男肩膀,铁男不耐烦地推开他,只和三井说话:“我去弄点酒菜,回来咱们吃饭。你有特别想要的吗?”
“没有。”三井寿转身上楼。他觉得修太在笑他,真讨厌。
二楼里,客厅占了整层的一半,足有1厘米厚的整块玻璃隔开一间上锁的办公室。另一边是个简单的厨房。客厅铺抬起10厘米的地台,窗子很亮,远远能看见一小段海岸线。
龙和四、五个少年围坐在地台中间打扑克牌。每个人手边都有啤酒罐,都穿半袖,只有龙穿了一件长袖帽衫。墙角堆着的不像样的校服提醒了三井寿,现在是上课时间,这群家伙逃课了。
三井寿放轻手脚走到龙身后,突然拍他。
龙吓了一跳,抓紧手中牌,腿猛抖,倒吸口气愣了愣,“哟,怎么是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三井寿慢慢盘坐下来,看看龙的手里牌,又看看桌上的散牌,看不懂。
“玩吗?”龙问。
三井寿摇头道:“你玩,我看一会儿。”
一桌人都往他俩这边看,龙介绍道:“三井寿。湘北高一。”又对三井报了一遍在场人的名字。提到的人便点个头,算互相认识。其中一个胖乎乎的小子笑道:“湘北啊。哎,我有个初中同学,高中也读湘北,叫堀田德男,你认识吗?”
“不认识。”三井寿加一起没上满一星期的课,上哪认识同学去。再说……能跟不良做朋友的,多半也是个不良。堀田德男?三井寿细看那小胖子,脸像面包,还是撒了芝麻的那种。“几班的?”
“那我可记不住。哎,龙,我把他叫来一起玩行吗?反正都是同学。堀田人可好了。”小胖子对龙说。
龙挑眼睛见三井寿没意见,点头道:“啊,行。”
三井寿想明白了,难怪这里叫“天空之龙”,看来修太是老板。他都不管他这个上课时间聚众逃课、喝酒、打扑克牌的弟弟吗?还有这样的哥哥啊。
他去厨房转了一圈,找到一只玻璃杯,给自己倒了半杯自来水,握在手里满手心冰凉。他却没喝,嫌弃杯子不知被谁用过。
他想爸爸要是看见自己跟不良一起玩,应该会很生气吧。
一定会很生气的。
气吧、气吧,他才不管他生不生气。三井寿靠在冰箱门上看客厅里的热闹喧嚣,多好啊,这么多人,而且谁也不知道他曾是篮球手。
半小时之后,三井寿认识了堀田德男。德男刚进来时候挺横的,一米八十几的大个子杵榻榻米上,拿鼻子看三井,“我没见过你。放心,以后跟我,我罩你。”
三井寿正靠窗看海,半拧着身体扬起脑袋,眼珠勾到眼角处,生怕堀田看不出他的傲慢,“啊,好啊,”他懒洋洋地哼道,从上到下挑刺似的打量他,眼神再回到天花板又扭到窗外去,“请多关照。”
他以为堀田会生气,他的轻视简直是故意挑事要惹他生气。他声音不大,只有龙坐得最近,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回头瞅瞅他。他知道,虽然他在看海,但能感受到来自侧面的目光。一直都能,不过从前他并未觉得这是一种敏感。
出乎他意料,堀田德男没生气,盘坐到他身边,有些腼腆地笑说:“我三班的。你几班的?往后我去找你玩。”
此时的堀田一脸憨态,三井寿觉得“堀田人可好了”是句真话。大概因为他今天装X装得成功?这家伙,有点儿怂啊,这真是个不良吗?
未及多说,铁男和修太各提两个巨大的塑料袋上楼来。修太满口嚷着“快收拾了,今天请你们几个小子喝点儿好酒”,全没有不该纵容未成年喝酒的意思。
龙也不怕他哥,挑出桌上的分牌放在自己面前,“等我打完这把,我要赢了。”抽出手里的红桃K甩到桌面,清脆一声响。
这天,三井寿又涨了见识,关于不良少年们的吵闹和无聊。
他一直和德男一起挨着窗子,几乎没说话,因为不懂不良们口中的特摄片、擦边球漫画、小钢珠。也因为屋子太呛,他懒得张嘴吃二手烟。
铁男坐在他对面,在这一桌子少年人的吵闹中自己喝自己的,多半盯着酒杯,拿桌上的吵闹下酒,偶尔远眺一眼窗外。
三井寿看得出铁男今天真的开心。虽然沉默,但铁男喝酒时眼睛弯成一条线,这是他开心时的小动作,他在享受。还有临出门之前只给他看的兴奋。原来他已经这么熟悉铁男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