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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5章 扫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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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春光明媚风柔软。三井寿站在东京街头,准确来说在庆义大学正门的马路对面。
庆义大学是全国最好的私立大学之一,有一百多年的建校史了。门口立着开办人福泽谕吉的雕像,对,就是印在纸币上那个。安西老师在庆义大学执教了好多年,不知为什么三年前突然转去湘北。
三井寿手插在口袋里攥着钱夹,喜悦洋溢上十五岁的稚嫩脸庞,青葱得和这个春天一样美好。老师换学校执教的原因他并不十分好奇,他只需知道再有一个月他就能投入老师门下。
他正要过街,一架机车带着残影和轰鸣在他面前飞驰而过。他皱皱眉还未开始抱怨,那架车又缓慢地倒了回来。
驾驶员两腿支柱地面往回蹬,像只跛脚鸭,古怪得可笑。那人脱掉头盔使劲睁大眼睛惊讶道:“三井?你怎么在这儿?呵,你长高了好多,差点认不出来。”
三井寿也有些惊讶,没想到时隔两年自己还是能一眼认出铁男。他现在已经不害怕铁男了,他的恐惧随着铁男知道的那个秘密的远离而远离。
“没什么,来参观。倒是你,怎么在这儿?”他前后打量着铁男的机车,黑底流银的重机,充满野性,跟车上两人穿的黑西装风格不符,跟铁男乱七八糟的头发倒挺般配。
后排座位上的男人也脱下头盔,是个短发的年轻人,年纪跟铁男相仿,偏瘦,文弱,眼睛细长。男人看看路边的少年,拍了拍铁男肩膀,含笑而言:“你的那位小朋友?长这么大了啊。”
“一边儿去。”铁男跨下机车,把头盔塞给了修太,“修太你先回去,我晚点去找你。”
“啊。呵,你忙好了,不找我也不要紧。”修太笑得有点暧昧,换到驾驶位扬长而去。
三井寿不喜欢修太那个内涵丰富的笑,也不喜欢主动凑上来的铁男,白了男人一眼打算甩开他,大步迈向街路。
有辆超速的跑车按着喇叭从他们面前呼啸过去,铁男的大手拎着三井衣领一把拽他回来,“看路啊小子,跑什么。你一个人?”
没这家伙自己也不会不看路,三井寿一边整理衣领,一边不屑地拿眼角扫过铁男,“你怎么又穿回西装了?”
铁男笑得一点都不尴尬,眼睛弯成一条线,“跟朋友聊事,总得有点人样。我也一个人,陪你吧。”
刚才又不说,都把机车支走了才说陪他,根本没给自己拒绝的机会嘛。三井寿腹诽,懒得跟铁男说话,也没非得撵人走,爱跟就跟吧,路都是公共的。
他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敞着外套,走在前面,骄傲地仰着头,漫步闲逛。空气里飘荡着浓郁的青草味道,春假的校园空荡荡的,风声和鸟鸣环绕在耳边。
大学的主楼偏西式,红砖尖顶,看起来有年纪了。绕过主楼便是郁郁葱葱的校园,很大,从建筑风格明显能看出是逐步扩建的。不愧是第一流的私立学府,够气派。
似乎厌倦了沉默慢步,铁男先问:“你以后打算考庆义?偏差值很高的。”
三井寿没回应,也没打招呼,直接转进岔路。路边种了两排银杏,接连绵延,见过的春秋不知比这对闲逛的青少年组合多了多少。
“这样吧,玩个游戏,铁男,”三井寿的半长款的米白薄风衣显得他更高,腰线位置的打褶将腿衬得更长,“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再回答你的问题,我们公平点。”
他仰头赏玩枝叶间参差的天蓝、萌芽特有的嫩绿,想象入秋时候是如何地金灿灿。安西老师一定见过,有机会可以告诉老师,他能想象落叶随风舞动的秋。
不不,不必,不用告诉老师,万一被老师猜到他的喜欢比单纯的仰慕要多,就不好了。
身后传来了轻笑,三井寿甚至能想象到铁男那张戏谑的脸。
“哪里公平?你的心事简单得透明。让我猜猜,这学校里有你喜欢的人,嗯……不会是学生,等你来上学他都毕业了。你的话……是老师吧?”
虽不中亦不远,三井寿没办法否认得太痛快,只觉得铁男很讨厌,干脆不说话,加快了步子甩开铁男和铁男带来的坏情绪。
当转过一片人工湖,向体育馆方向前进的时候,铁男跟上去打商量:“好吧你赢了,你想问我什么?”
“我才不想知道你的事。”
那赌气的口吻让铁男带上笑,“铁男是我8岁之前的名字。你一定猜不到,我小时候身体很差,我妈妈怕我活不下来。”
身体很差?三井寿想了想,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铁男,身高至少有180cm,肌肉量惊人,将西装撑得鼓鼓的,从领口敞开处的一抹反光和收窄的T字形的腰部可以看得出绝不是赘肉。
他的眼睛从铁男脸上滑过,翻到天上去,讥讽道:“你完全没继承到你妈妈的优点吧,我记得阿莲很漂亮。”
“我们不是一个妈妈。”铁男含笑解释。
真是太讨厌了,铁男笃定的样子准是在等着他猜错。三井寿又闭了嘴,心里暗想铁男一定是童年遇上家庭变故,所以性格扭曲了。
“谢谢你还记得她,三井,一会儿我带你去见见她吧。”
铁男的声音变得悲伤。三井寿心软,明明不想搭理那个男人,却忍不住又回头。无论铁男是怎样的人,至少提到阿莲时铁男是个好人,因为他眼里充满温柔。
他决定暂且原谅铁男,“庆义大学篮球队是大学联赛里的顶尖队伍。我要真能考上庆义,我会很高兴的。”他指指体育馆,等铁男走到他身旁,一起进去。
体育馆宽敞明亮,大约近期翻新过。走廊有一面展示墙,摆满奖杯、奖状、奖牌和照片。三井寿慢步赏玩过去,在一幅合照前停下。
照片里的安西老师比他钱包里新闻上的年纪大一些、胖一些,彩色照片更明显地显示出老师斑驳的短发,一张令人敬畏的脸,很有精神但过于古板,跟现在笑呵呵的模样对不上号。
听说老师曾经被称为“白发魔”,去湘北之后才转了性子。这张照片是拿到冠军杯的合影,队员的喜悦和老师的严肃形成鲜明对比。
他走得慢,一幅幅照片细看,算算老师在庆义至少有十五年的执教经历,每年成绩都很好。学生换了一批又一批,面孔永远年轻。
突然,老师原本花白的头发完全白了,像被冬雪包裹,从躯壳包裹进灵魂里。三井寿的鼻子冷丁发了酸——一定发生过特别的事,令老师觉得无法再获得幸福的事。
他退了几步深吸口气,回避了老师的悲伤。他不能再看了,老师的幸福感,他会带给老师的,一定!
三井寿收拾起心情,转向铁男浅笑道:“我们走吧。阿莲在湘南吗?”
铁男点头引路,“在湘南。后来阿莲问过好几次你的事,她很喜欢你,说你看起来很亲切。”
他们并不赶时间,从东京的庆义大学到湘南的极乐寺,辗转倒了三次车。天气温暖,轻薄洁白的云层让蓝天更蓝,心情更觉悠闲。经过海滨路段,有几只海鸥盘旋着,欢快地唱。
三井寿对未来的期待溢于言表。十五岁男孩眼里,没有比等待他演出的舞台更有魅力的地方了,尤其还有他所期待的眼睛。
他要安西老师看见自己。
一直看着自己。
他没有再提他自己或者阿莲,更不会提起安西老师,一路跟铁男闲聊着四季天气、点心口味还有刚刚过去的毕业旅行。他请有元和阿关一起去了一趟九州,那边的早樱开得极美。
铁男一路认真倾听,淡淡笑着偶尔回应,正常得像个正常人。直到下了江之电,铁男买了三束鲜花、一壶清酒和各色点心,又问寺庙借了舀子,提上了一桶清水,三井寿才感觉出不对劲来。
他猜到了答案,但没问,很快会知道猜对了没,于是不忍心问。他沉默跟着沉默下来的铁男,走进极乐寺后面的墓园。
云层厚了些,沉下来,堆叠出立体感。上层仍是洁白,可下层却透出一种担负着重量的灰蓝。他们在云层投下的阴影里一直走到能看见海的半山位置,铁男停在某个墓碑之前,整个人被阴影涂上哀伤。
墓碑整洁,没有尘土也没有枯枝杂草,看得出有人经常来打扫。墓前洁白的栀子芳香素雅,衬上些浅粉的满天星,花瓣轻舞,梗硬挺,显然才换过。这不是家族墓,碑上只有一个女性名字,麻生佳乃,卒于某年某月某日。
铁男跪拜下去,擦拭过墓碑,换了新的花,同样的栀子配满天星。又摆上五块樱花点心,斟了两杯酒。他跟自己碰过杯,一杯倒在墓前,另一杯饮下去,轻声浅笑道:“妈,我来看你了。这是我的朋友,三井寿,是个可爱的孩子。”
他抽出自己的钱夹,打开递给三井寿,“这是我妈妈,你看顶页的照片。我确实,长得一点都不像她。”
照片里是一位消瘦的年轻女人,像她墓前的栀子花一样美丽素雅。女人坐在落樱之间,温柔而哀伤,腿上抱着个大约四岁的男孩。男孩也瘦,脸色苍白,很难想象有一天会成长为强健的男人。
铁男带着复杂的叹息:“我一直没想明白,她到底看上了那个人哪里,值得她跟麻生家断了往来,可到最后她还是要顶着麻生这个姓氏下葬。”
三井寿尽力寻找能提供安慰的话:“飞蛾扑火之前未必不知道结果,想来总有让她觉得值得之处。”
铁男长出口气,“你没有安慰人的天分,三井,不用勉强。她走了十几年,我受得了。你知道吗,我换了好几家机构做亲子鉴定,很遗憾,呵,我和那个人确实是血亲。”
他指了下隔壁的墓碑,上面只有名字,还没刻日期,名字是:麻生铁男。“我被那个人以收养的名义带回去之前,叫这个名字。如果有可能,我希望将来能以这个名字睡在这里。”
三井寿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没办法理解现在这个铁男。
一个十五岁的内心充满期待、自我意识正旺盛生长的少年,无法体会到人生的苍凉。他只是觉得铁男身上有种孤注一掷的劲,好像有件重要的事等着去做,做完就可以安心了。
铁男起身提上剩余的花和点心,越过给自己准备的地方,来到另一座墓前。
墓同样干净,供奉着白菊和百合,碑上没刻姓氏,只有两个名字和卒年。
馨,某年九月九日
莲,某年九月三日
铁男再次跪拜在墓碑前,换了新的白玫瑰和白百合,供上点心,舀了水仔细擦拭墓碑。待到水渍被风带走,铁男才开始低声讲话。
那个声音温柔又哀伤,三井寿想,铁男也不是完全不像他的母亲,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他继承了麻生小姐的纤细。很奇怪,总觉得铁男的纤细不该展露给任何人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成为特例。
“阿莲,我答应过带阿寿来看你,晚了点,对不起啊……”铁男沉默了一会儿,一阵风吹过新换的百合花,香气飘散开,浓郁而安静,“三井,谢谢你陪我来,我欠你个人情。”
三井寿这次想不出该说些什么,说什么都太轻,承受不起铁男的重量。他看到铁男的那片乌云开始滴雨,淅淅沥沥,濡湿了他的眼角。
“馨是……”
“馨阿姨是阿莲的妈妈。你还记得阿莲的样子吗?你看封底的照片。”
三井寿早不记得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小姑娘了。他翻开钱夹底页,照片里白裙子的小姑娘是阿莲,身旁是同样穿白裙子的是阿莲的美貌母亲。
母女两个五官极像,尤其是那对眼角微微下垂的眸子,小鹿似的单纯无辜、饱含深情。只是那双眼睛……三井寿眼熟得紧。
“你愿意说说吗?”不会是愉快的故事,他想,他可以听听,也许有人倾听,能让倾诉者舒服点。
“馨阿姨有严重的抑郁症,这是她不知道第几次尝试,但一定是最后一次。她从很高的地方坠落,白裙子染成了破碎的红。”
铁男深深吸了几口气,抚摸过并排的两个名字和日期,半晌才继续下去,声音里无法自控地打颤:“阿莲是个意外……是天意。”
三井寿眼前飘落雪白,跟着迸出的鲜红渐渐淹没他的视野。他看不见铁男的面目,但被男人微抖的肩膀和塌下去的脊背拽进了同一场暴雨里。
雨已经下了不知多少个年头,看不到放晴的那天。
他不确定自己出于什么想法,他其实什么都没想,只是被悲哀牵引,拉起了匍匐下去的铁男,让男人依靠在他的躯干上。
他注视着中间那座空墓碑,觉得怀里的男人已经睡在里面了,陪伴他爱过的三个女人。“你想哭就哭出来吧。铁男,哭出来,然后忘掉这些。她们会愿意看见你幸福的。”
铁男的手轻轻扣在他背后,眼睛埋进他的躯体。但他没等到想象中的湿润感,连体重都不明显。他只等到一句压抑着哽咽的回应:
“幸福?我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