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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 梦 ...

  •   三井希子热爱工作。她活泼、热情。她总有充足的精力,是那种绝不甘于做家庭主妇的新女性。当初生阿寿,她正在进修,只休了十来天就返校了,产假、育儿假根本没提。而苍彦年轻时候性格更温和,更有耐心,也更没有所谓上进心。考虑希子不想要,他们夫妻只生了阿寿一个。
      其实苍彦很喜欢孩子。那些记忆不用费劲想,就像在昨天一样。丁点大的阿寿,只能趴在他怀里吐口水,小婴儿胳膊腿都还软着,头顶心也没长合,看得见跳动,牵动他的心脏。
      小朋友慢慢长大,渐渐学会了爬。阿寿没心没肺地打翻了墨水拖着,在地板上拖出长长的墨迹。苍彦掐着阿寿腋窝,把儿子举起来,佯怒说阿寿太会淘气。小阿寿也听不懂,张开嘴傻乐,逗得苍彦的气性烟消云散。
      后来小男孩学会了跑,一跑一天完全不会累。他带阿寿去公园玩,小朋友伸展胳膊帮助平衡,小短腿蹦蹦哒哒深一脚浅一脚地跑。
      有时候摔倒了,苍彦赶过去抱起儿子来。还没等他哄,阿寿已经在他怀里睡着了,就像现在睡在后排座位上,小脸肉嘟嘟的,怎么看怎么可爱。
      再后来,他给了阿寿一颗球。阿寿缠着他举高,要亲手把球扔进对小朋友来说高不可攀的篮球框里。
      之后的日子,阿寿身边再没离开篮球。苍彦常被阿寿拉住帮忙防守,配合他过人投篮。直到阿寿十来岁,长到他胸口高。
      自己这个独生的儿子,怎么越长大越爱跟自己闹别扭?
      三井寿在车身上补了个好觉,醒的时候只觉口干,猛灌了几口水,跑下车兴奋地拉着有元和阿关往蓝天白雪里跑,完全不知道自己一路都是车里人的关注焦点。
      是周末又是好天气,雪场人很多。三井寿滑雪水平一般,跟有元和阿关一起滑初级雪道。这边没有电梯,他们从侧面台阶爬上坡顶,踩住双板缓缓下放,收紧膝盖弓着背,看着像模像样,但只是玩。
      三井寿时不时瞟向另一边专业雪道速降的爸爸妈妈。三井夫妇是英俊漂亮的一对儿,人已中年却比许多年轻人更有精神,明艳的情侣滑雪服,从高处结伴降下来,画出粉红与亮蓝的迷人双色曲线。
      离得远,他可以大大方方看,不担心家长发觉他的眼神太直接。他长得更像妈妈,站在一起不用解释也知道是血亲,他的审美也像妈妈,总能跟妈妈保持一致。
      有些事情,原本只是朦胧的感觉,深深藏在他自己都不明了的心底,要不是十二岁那年被铁男说破。
      铁男,很久没想起那个男人了。他是怎么看出来的?那个令三井寿感到羞耻的、充满罪恶感的隐秘幻想,被人点破,好像将他剥光了展示在广场上,明晃晃写着令他不得超生的欲望。
      “小三,你在发什么呆?”有元从雪堆里爬出来,边抖落身上的雪,边往三井这边凑,握了一捧雪塞进三井的脖颈。
      凉得三井寿猛一哆嗦,说着“我等你送上门啊”,伸手去抓有元肩膀,小腿伸到有元膝窝往回带,直接把他放倒在雪地里。阿关也跑过来凑热闹,三人打闹在一起。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呵,都过去了。即使再碰见铁男,他也不会怕了……不会再碰见吧。
      闹到衣服被雪沾湿,三人一起去休息大厅换衣服。三井寿摸着肚皮说饿了,请他俩吃关东煮。
      当他手指伸进口袋那一秒,他猛地愣住,惊慌到声音变了调:“我……我钱包没了!”
      有元和阿关被小三的惊慌吓着了。他俩没想到小三会因为丢钱包慌乱失措到在他俩眼前夺门而出,跑得顾不上脚下,几次踉跄也没让他慢点。
      有元抱起小三的羽绒滑雪服跟出去,阿关又跟着有元,急忙帮他披上棉衣。他俩跟在小三身后跑回雪场,眼见小三单薄的身影在雪道上没头苍蝇似的乱钻。那架势像恨不得将雪道挖一遍。
      有元追过去,从雪堆里把小三拉出来,羽绒服裹到他身上,大声劝:“要不报警吧,小三,你夹子里有很多钱吗?”
      三井寿急出了一身汗,烦躁到穿不住外套,推回去还想往雪里钻。有元的话让他想起什么,他停下来,冷风吹得他打了个激灵。
      他穿起滑雪服裹紧自己,求证般说:“也许不是掉了,也许是被扒了。贼的话应该只要钱。”
      他的抓着身边有元的胳膊拜托:“有元,还有阿关,帮我找,翻垃圾箱,一个棕色的皮质钱包,里面有我照片。”
      这三个一米七十多的少年,疯疯癫癫地一个个垃圾桶翻下去,也不管脏不脏,从初级雪道翻到专业雪道。
      三井寿觉得贼不会带着钱包走太远,也不会去太热闹的地方扔,想了想又跑去休息大厅背面的那片僻静的林子边缘。
      找了足有一个多小时,有元眼尖,从某个垃圾桶里的一堆食品包装纸中看见个皮夹,捡起来招呼抱着另一个垃圾桶翻的小三:“这儿,是不是这个?”
      三井寿从垃圾里抬起头,急忙跑去翻开夹子底页看了一眼,眼睛亮了,手没停翻到第一页,展出张全家福给有元看。
      “你太好了!”他紧紧抱住有元一下,长长呼出口气,把夹子握进手心,眉的弧线柔和下来,如获至宝般嘟囔:“太好了,太好了。”
      阿关也围过来,不解道:“看看都丢了什么?小三,全家福再拍就是了,为什么这么紧张啊?”
      三井寿一时答不上来,又打开钱包,现金都没了,卡片还在,因为贼拿走也没用。他看见照片忽然想到了借口,笑说:“我小学毕业拍的,就这么一张,丢了太可惜。”
      有朋友可真好,三井寿勾着有元的肩膀,忍不住心里的喜悦,脸上挂出灿烂笑容。
      他安了心,说起小学时候的趣事,跟小伙伴并肩回休息大厅。三人折腾得汗湿透贴身衣物,停下来都觉得冷,头顶上却升腾起微微的雾气。脸上外套上蹭上了灰,狼狈得跟他们翻动的垃圾一个模样。
      刚回大厅,他们就看见了满脸焦急的三井爸妈。苍彦和希子找这三个小子找半天了,见三人惨兮兮地跑回来,担心变成了气愤。
      希子素来自持,轻易不肯失态。苍彦动了真气,可阿寿有朋友在,他不想在有元和阿关面前责备儿子,只板着脸问怎么弄的,受没受伤。
      气压低了几分,孩子们紧张不已。有元想认错,三井寿率先把有元和阿关拉到自己身后,自己面对父亲的怒气,绷直了背只略低头,“对不起,钱包丢了,找来着。”
      苍彦沉沉地“嗯”了一声。
      但面对妈妈的担心,三井寿的心理负担更重。他凑到比他略矮一点的优雅的妈妈身旁,低头轻声撒娇,说已经又累又饿了,不如回温泉酒店先洗个澡,然后一起吃晚饭。
      希子的心情被哄回来,佯装嫌弃,让阿寿别弄脏了她的衣服。
      有元只觉得小三家里的气氛真好,小三的爸爸妈妈都是温和讲道理的人,低声跟阿关说真让人羡慕。
      累了一天又吃了饭,困意袭来,三井爸爸安排有元和阿关先休息,把三井寿叫到了走廊尽头的步梯间里,避开人压着火气责问:“知不知道你妈妈和我多担心。阿寿,你怎么越长大越不懂事。”
      步梯间的白炽灯将两人的影子从地面拉到墙上。影子在转角处折断,向奇怪的角度扭曲。
      三井寿低头听爸爸批评,没反驳,但其实也没听进去,鞠个九十度的躬,只说:“我知道错了。”
      苍彦还想说几句,阿寿低垂斜望的不欲交流的眼睛把他的话都堵回腔子里。
      再回到房间,有元和阿关都睡熟了,呼吸声节律地轻响。屋子里只留了一点廊灯,微弱的光和接近独处的封闭空间让三井寿彻底放松下来。
      他握着失而复得的钱包钻进被子,手指在底页插着的那张旧旧报纸上摩挲。他没告诉他的朋友们,他要找的其实是这张塑封的旧闻。他一有空就去逛跳蚤市场,逛了一个多月才掏到,安西老师从国家队退役时候的报道。
      画面里的安西老师三十出头,表情略显紧张,五官摆放有些僵硬。虽然是黑白图片,也看得出老师两鬓斑白但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鼻梁上架着一副金属边框眼镜。
      老师是摆拍,在国家队训练馆,捧着男篮锦标赛冠军奖杯,而背景则是剪接上去的老师在赛场上投篮的抓拍。
      他是那一届的主力,但已经过了最少壮的年纪,载誉而归后选择急流勇退,说择定未来要做教练,培养优秀的篮球人才。
      安西老师……安西老师那个胖墩墩的身体站在光芒里,捧着球传承给他,告诉他不能放弃。
      因为老师他才有勇气坚持下去。三井寿几乎每晚都会捧着安西老师的照片聊几句,随心所欲地,比如功课、比如向往。他的心沉浸在一池蜜糖里,温暖又甜蜜。
      老师您等我,我会成为你最优秀的学生。
      很累。光线只够照出眼前3个台阶的轮廓,深灰的,不掺丁点色彩。往上看是漆黑,往后看是漆黑,不知道这点儿光从哪里来。上一个台阶,还是台阶;再上一个台阶,还是台阶。
      很累。每一个台阶上都画了一只手,中灰的,要仔细分辨才能察觉到。那手握拳伸出食指往上顶。向上、向上、向上……越走那手的细节越清晰,指甲剪秃,指节粗壮,青筋鼓起。那是一只男人的手。
      很累。没完没了的楼梯。但渐渐的,有光在头顶,遥远的光点,聚拢而明亮,像星星。
      楼梯一圈圈螺旋上升,来自深渊的欲望一圈圈向着生命的至高点攀爬。楼梯盘绕出来的中央空洞像一根管道,给不知什么留出来的通路,火山岩浆或者别的,将从强压里喷出。
      很累,累得他呼哧带喘。光点还在头顶,已经爬了很久却完全没有接近的迹象。这楼梯到底有多少层啊,为什么一直爬不到尽头?
      台阶上的手指边忽然出现一个数字,4111。有序号就有尽头,爬起来也就有了指望。
      那串数字在增长,遥远的光点跟着扩大,从星星渐渐变成灯泡,变成月亮,变成可以触及的地方。那里是终点,一定是终点,他要去的地方。
      有什么在等他,在等他,在等他……
      7011
      这个数字让三井寿的心脏收紧,他大步往上跑去。他讨厌7011,他要躲开那里,他要去光芒所在之处,他渴求的安全港。
      他离出口很近了,最后一层的楼梯,高而窄,尽头是一扇铁门,光芒从门缝挤出来。过去就是桃源乡。
      那门比看上去更重,他费力拉开,光芒忽然大盛,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古怪的香味萦绕着他,他感觉有人向他走过来。
      那是个穿着西装的男性身影,很高,不可思议地高,天神一样站在世界的顶点。逆光里他看不清男人的脸,他仰起头努力分辨,但突然,他低下头去。
      他不能看清他……不该。不可以!不行!!
      男人的手搭到他肩膀上,手好大,过分温暖。究竟是谁?
      不能看!闭上眼睛吧。
      隔着眼睑的明亮,迷茫的白。他看不见了,他安全了。复杂的味道在他鼻尖回荡,薄荷味,汗味,胶皮味,烟酒味。
      那手又大又干燥,从肩膀伸到他腮边,指头从鼻尖轻轻抚摸到脸颊,牵引着他,投入温暖的胸膛。
      味道越发浓烈,灼热的呼吸喷到他耳朵上,点起一簇火苗。
      忽地火光大盛,燃烧过他发烫的脸。
      烧过他紧绷的喉咙。
      烧过他狂跳的心脏。
      烧过胸膛、烧过腹腔、烧过丹田。
      那条火龙盘住他,张开大口,落下龙涎,将他吞噬。
      三井寿猛然睁开眼睛,床头灯晃得他立即又眯上。他迅速摸了一把自己,果然湿了,粘粘的。
      他的心扑通扑通地乱跳,吊着胆子轻转身瞄向小伙伴,见有元和阿关睡得沉,完全没被他打扰到,终于把心放回胸腔去。他悄悄起身塞钱夹回裤子口袋里,又轻手轻脚从行李中翻出一条新短裤,溜进了洗手间。
      幸好多带了一条,这个弄脏的……现在就洗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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