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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26章 无常 ...

  •   杂志、报纸、电视新闻,还有街上的宣传,覆盖商业角度和党派成绩,务必让人知道,在港区议员佐藤先生的斡旋之下,东京电力集团与岛津建设株式会社达成竞拍协议,包含员工安置计划。
      初步的安置计划已经公布,岛津建设会将电厂地块开发成大型商业中心并配套部分写字楼和商业公寓,与所有原火电厂员工签订正式用工合同,在商业中心安排工作内容或推荐适合的工作。
      商业中心未落成之前,由岛津建设负责给员工提供必要的岗前培训,并按期发放生活费,首期款项预计在9月到位。
      同时还有一项筹资活动也在开展,岛津建设为补充资金,面向公众开放49%的股权要约。
      这项计划公布于7月初,考虑本年8月将进入选举季,佐藤议长与其所在的自明党将该方案作为一项成绩来宣传,承诺后续跟进,并举行了隆重的签约仪式。
      签约仪式和记者招待会共用时3小时,精剪出来的画面投放到电视台新闻,连续播了好几天。当晚还有一场商业晚宴,当然这个没播出来。
      三井寿并不热爱社会新闻,因为与铁男有关,他细看了这一则。他是惊讶的,当他看见岛津建设的社长正是小林樱雪时。
      小林气质柔弱,但化上端庄妆容、穿上职业套裙,看着还挺有那么点意思。出席的还有铁男的爸爸,寺岛先生,他是建设部的副部长。
      剩下的人三井寿都不认识了,也记不清,反正都是些高级官员、议员、自明党干部、集团高管和电厂高管什么的。在那一张张严肃得不行的脸当中,小林微笑的美丽面庞成为一道风景。
      三井寿磨了铁男半天,问他跟这事到底有什么关系,他是买了岛津的股票还是准备接这家公司的工程项目。
      铁男被他问得要发火,真想不明白为什么,小朋友都是持宠而骄的高手。不打算仔细解释也不打算再惹三井赌一个月气的铁男提议,请繁忙的高中生三井同学回学校去准备二年级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全及格的话,暑假他带他去大阪府的海洋世界散心,还可以顺路去京都看歌舞伎,“甚至是艺妓哦,我有法子带你进去。想不想试试?”铁男凸出的眉弓之下的小眼睛明显在揶揄他。
      “完全不想!铁男你能不能教我一些正经事!比如如何尊重法律法规禁止未成年饮酒或者在公共场合不要吸烟!你这混蛋。”三井寿大义凛然地回学校去继续拜托德男去找赤木借作业用以应付考试,四科以上不及格要参加假期补习班,那可真是太丢脸了!
      除了一周的关西之旅外,三井寿的暑假和上学时候差不多,只是把不得不上课的时间换成泡在车行、海滨、街上和游戏厅,与阿龙或者阿德或者一起杀时间。
      等到9月再开学,他也不过是把泡在车行、海滨、街上和游戏厅的时间换回学校上课,看漫画、杂志和小说,换个地方杀时间。
      当每一天都过得差不多,岁月感便失去了对人感官的控制。每一个无聊的下午,三井寿都在抱怨日子可真慢,但偶然瞟过台历,才发现岁月就像沙漠里的暗河,并不因人觉得或者不觉得而停下脚步。
      他的生活荒芜如那片沙漠,所虚度的每一天都偷偷流走,捉不住、拦不下,只有零星长了尖刺的充满韧性的草,刺破沙壳,沿着暗河,留下隐晦而蜿蜒的疤。
      泡桐花落尽了还有栀子和月季。炎夏时候咬一口冰镇西瓜,清凉脆爽、满口甜蜜。入秋的时节有满院子的蝉鸣,新熟的砂梨清爽多汁。当这些都陪着他,烦恼也不怎么烦恼了。等到栀子落尽、蝉鸣稀疏,砂梨也过了季节,三井寿才回头看看自己的高二,寒风袭来,不知不觉间,竟然已是深秋。
      某个月亮缺了一半的晚上,三井寿再次看见电厂的消息,吓了他一跳。原本好好的事,他的印象还留在皆大欢喜的发布会。
      电视里并不是一档正经的新闻节目,而是公明党的竞选活动,那个候选人正在台上讲述自明党谋求连任的佐藤议员的内幕丑闻。
      这则丑闻正跟电厂有关,大意是说岛津建设根本没有所谓员工安置计划,也没有资金进行地块开发,没有培训、没有生活费,包括抛售的岛津建设的股票,早已易手几遍,大庄家早就圈钱跑路,后面晚入场的散众手里握着的都是废纸。关于电厂开发根本是彻头彻尾的骗局,佐藤早知道这些内幕,当中许多关节是佐藤以权谋私,他跟相关人士沆瀣一气,不但从中坑了钱还要假装功臣骗选票。
      候选人说得慷慨激昂、言之凿凿,对竞选对手极尽辱骂之能事,助选人摇着旗领着观众喊口号。
      电视发出的光线刺得他眼睛又干又疼,直要淌眼泪。喇叭偶尔会发出极大的欢呼声,在安静的夜里,很突兀。三井寿将电视音量调低了两格,跑去开灯,屋里亮起来。
      他去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不会吧。”他握着冰凉的水杯自言自语。他并不很相信候选人的话,竞选时候互泼脏水简直是规定动作,他不关心政治也知道些。
      再回来看电视,候选人的话开始画圈,同样的故事用不同的情绪重讲一遍,上次是控诉,这次是同情,也许还会再来一次,将自己标榜为正义的化身。
      看了一会儿见没有新信息了,三井寿决定去翻翻铁男的录影带。他应该录了吧?如果有。
      铁男正是这时候回来的,手提着一盒寿司卷,一包拉面,看见三井时按灭了烟,“唔,你饿了吧?正好拉面给你吃。我没准备别的。”
      三井寿觑着铁男手里的晚餐,“一盒寿司你不够吧。我不太饿,分半碗面给我够了。我问你,最近没有那家火电厂的相关新闻吗?”
      “天天发生的事还能叫新闻?”铁男去厨房找碗筷,“把桌子收拾一下,马上来。”冰箱里东西很少,一把蔫得发黑的放太久的菜叶子,两盒过期牛奶,还有两盒冻了少说有一个月的牛肉卷。
      铁男把这些东西全丢进了垃圾桶,心想怎么也得备一点儿吃的,虽然他最近很少在家。
      这一餐三井寿吃得心不在焉。没有别的了,上一则新闻正是7月初的签约仪式,那之后再没更新。他想不起来明显的转折点,说明所有的变化都在平静无波的海面之下,巨浪早在海底翻滚。
      “哎,一会儿看电影吧?”铁男找了个话题。
      三井寿点点头,挑起一筷子面,沉默不语。
      “想看什么?”铁男挑了一个鲔鱼手卷,整个塞进嘴里去。
      三井寿又点头。
      铁男紧张了,“三井?”
      三井寿抬起头对视回去,“你还拿我当孩子是吗?就算我已经比你高得这么明显了。”
      铁男随意拿虎口擦了擦嘴,顺手去找烟,“那把《乱》看完,上次只开了头。”
      “好。”
      故事发生在乱战的年代,从一位曾经征战多年此时已显老态的诸侯开始。那位名叫一文字秀虎的城主将基业分给三个儿子,却没想到这引起了家族内乱。
      电影里那些人,穿旧式衣服,说旧式的话,演虚构的恩怨情仇,讲谜语一般的对白。背景总是很安静,在不同的场景中跳跃,每一个场景都充满了又长又无趣的文戏。
      故事里兄弟阋墙、父子反目,三井寿很快开始走神,思绪跳回之前的内幕丑闻,自然联想铁男要看这么不符合他们俩平时风格的电影是不是在影射什么。
      画面里交织的红、蓝、白,忽而胜了、忽而败了,前一幕还独掌大权,下一幕却是身首异处。三井寿好容易忍到了三郎接回父亲,本以为该复仇了,下一秒三郎竟被一箭射杀。
      这个出乎意料的悲伤,让他的心直抽抽。“你以为你是哪个?铁男?你当自己是枫夫人吗?”他指着屏幕,那个名为枫夫人的角色不惜拿自己做饵,只为了向一文字家复仇。
      一文字家族覆灭了,枫夫人也被杀了,这故事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铁男伸手要去揉三井的头发,咬着烟卷还没点,半低头藏着眼睛,“电影罢了,三井你的想象力不要太丰富。”
      “铁男,”三井寿张开拇指、食指、中指,形成鹰爪一样的钩子,钳住铁男伸过来的手腕,向侧面掰铁男胳膊。他心里难受,像胸口压着大石头,气都上不来,话说得很沉,却决绝,今天一定要把这件事问清楚,他已经耗尽所有耐心了。
      “为了报仇,要拉上多少人陪葬?一文字一家杀害了枫夫人的家人,她恨他们我说不出她不对,可其他因她的挑拨而死的怎么算?那些将士、兵俑还有乡民,他们做错了什么?”
      故事里的血与火交织着,各方兵俑举着各色旗子厮杀着,城池燃烧着,败亡者还有女人们横尸遍野。
      铁男扯动胳臂想摆脱三井的钳制,拽了几下都没拽脱,三井瞪着他,眼底反射着荧幕闪烁的光。他猛吸口气,到底缓缓往外吐,“乱世人不如盛世狗,怪就怪命不好生错了时候。”
      “那他呢?”三井寿不肯放手,另一手指着画面直打颤,电影安静了,一切的战乱纷繁都隐去了,在悲凉的笛声里,天边最后那抹余晖也将消散,盲了的鹤丸独自站立在城头,失去所有依仗,包括姐姐唯一留给他的画。“为什么不能像末夫人或者鹤丸,放下仇恨?”
      铁男下了狠手挣脱三井的桎梏,随手关掉电视,耳边突兀地宁静,眼前霎时陷入全黑。铁男迅速说着,声音跟此时的黑一样冷漠,“末夫人跟鹤丸有好结局吗?不想当狼就得做好被吃的准备。还有三郎,倒是心实,可还不是死了。死了就是死了!死人什么事都做不了!死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咔哒一声,眼前忽冒起一团火,铁男低头点上烟,拿打火机的小小火苗照着路去开灯,全没看一眼三井的脸色。
      他不敢看。谁来指责他都可以直怼回去,唯独三井,他怕看见他失望。
      屋子重新亮起来,铁男吐出一口浓重烟气,望向庭院,轻声笑着求和:“想吃夜宵吗?我们出去走走。去兜风,玩一会儿游戏,或者去看一场喜剧。何必为了一部电影不快活。”
      “你不觉得残忍?”三井寿安静地说,突然,他快步走到铁男身后,掐住铁男手肘,眉心紧蹙,拔高了嗓音带着怒气:“七千多员工,七千多个家庭!就为了你的私仇,你能安心嘛!”
      铁男终于针锋相对地瞪回去,双眼圆睁,眼底已经通红,“早告诉过你我不是好人!你认识我的第一天就知道了!”
      他转身反手按住三井寿肩膀,手在颤抖眼神却不肯退缩,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有底气,“这个世界本来就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只有掌权者的声音才能被听见!平凡的大多数只是数字而已,数字没有任何意义,没人在意输掉的人的哭泣!三井!这个道理你最懂,不是吗!”
      三井寿背上立即冒出一层冷汗。眼前这个发怒的男人就跟要吃人似的,咬着牙关蓄力,似乎开口就是尖牙利齿要扑过来。铁男一直待他太温柔,他早忘了他令他惊恐的另一面。
      恐惧里还包裹着恼怒,铁男的口不择言太伤人了。他懂,他当然懂,他感同身受,但他不能从铁男嘴里听见!是谁都行,这把刀不能是铁男捅的!
      恨意涌出来,三井寿向铁男迎上去,高傲地俯视着他,冷笑道:“是啊,为了赢可以不择手段,这可太像你了。你真了不起,能把无辜的人踩在脚下当垫脚石。你多心狠啊,哀莫大于心死,你已经把自己的心剖出来埋了,谁还能拦得住你。”
      三井寿推开铁男扭身便走。他不想再和铁男说话,连待在一个屋檐下都不想。他没办法面对他,至少现在不行。
      他还没走过半个屋子,他突然被铁男从身后抱住,抱得坚决但并没勒疼他,只是穿过腰间环到他身前的两只胳膊绷紧得跟石头般坚硬。他的额头压在他肩膀上,传来的声音明显是再三控制着不抖,话说得很急,匆忙辩解道:
      “我没那么大能力控制一切,三井你未免太看得起我。从头到尾我只提供了一个拉他下水的方法。我恨他,我想看他死。但真正喝血吃肉的狼早盯上那些肥羊了,我连个捡肉渣的豺狗都算不上。”
      话说到这里断了一瞬,铁男轻轻抽泣一声,立即压下去,声音缓和了些,却无法避免地转向悲凉:
      “从山顶滚落的雪团,只会越滚越大,越来越快。它会碾碎路过的一切。三井,无论是推雪团或者阻拦它,我都做不到。没有人能拦住时代的洪流,每个人都是这山上的一把雪,逃不过被卷进去的命运。我只做了个顺势而为的投机者。不要责怪我,不是我也是别人……责怪我也没关系,不要恨我,你不要恨我……”
      三井寿第一次觉得,他们之间铁男更像个孩子。他需要他的安慰。他心疼得忍不下心推开铁男,又无法轻易原谅。他在责问,但柔软了许多:“他们何其无辜。”
      一声苦笑穿透了夜,那声音越发悲凉:“世事无常,谁不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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