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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19章 往事 ...

  •   龙和他的小伙伴在地下室看小电影——这项集体娱乐活动三井寿几乎不参加,大家笑他洁癖,他说他们无聊。趁这个空,他在车行一楼的修车间跟修太套词,拿出乖巧模样,帮修太递扳手、改锥、这个、那个。
      修太左腮肿了些,工作服袖子挽到手肘处,露出的小臂也有淤青,因为肤色更白,所以青得更骇人。他被三井寿转悠得想笑,支使三井去拿两罐啤酒,自己点了根烟咬住,从机车旁边爬起来,双手交叠向上拉伸,把自己整个人抻长。
      三井寿回来时候还带了汽水、花生和薯片,放到窗前给客人准备的玻璃桌上,“过来坐一会儿,你可真行,能在机车跟前趴俩小时,不疼吗?”
      “赚钱,疼也得干。三井,你今天是有事吧?”修太坐过来,啪地打开一罐啤酒,灌了几口,眯着眼睛享受气泡在嘴巴里破掉的爽脆感。
      “我能有什么事。我就是……”三井寿眼珠转了两圈,定在修太的淤伤处,“想问问你跟铁男怎么认识的。你是湘南人吗?”
      修太又喝口酒,捡了两颗花生丢进嘴里,悠闲地享受着生活里这点简简单单的小幸福,“你想问这个吧,”他指指自己胳膊上那吓人的淤青,“铁男肯定不会跟你细说,说也不是实话。你明知道,所以来问我。呵,你们俩真奇怪。”
      “哪里奇怪了?我昨天来找阿龙,撞了锁。要你们一起去,是什么人啊这么扎手?”
      修太眼中含笑歪着头瞅三井寿。
      三井寿被看得紧张,修太总是笑他,太坏了!他撕开薯片的锡纸袋,深坐进沙发里,快速思索该找个什么话题能让修太吃一次瘪笑不出来。
      修太另开一罐啤酒塞给三井,“大小伙子了,别喝汽水了,喝这个,更解渴。昨天去打架是为了你的事,你当你掀了湘北三年级,就成了老大了?人家勾人要找你报仇呢。”
      三井寿吓了一大跳,目光在修太的伤和眼睛之间转了好几圈。竟是这样?他真没想过被找后账这回事。原来他们默默为了他做了这么多……
      “替我去打架不告诉我是看不起我吗!”三井寿要气死了,虽然也觉得被人仔细呵护着很温暖。
      “怎么可能。事出突然,来不及。”修太不再笑,认真解释:“湘北高三那俩小子勾的人刚好与咱们车行有些旧仇,两下相合自然不能善了。他们上门来找麻烦,我可不想在这里动手弄坏我的车行,就关了门约去海滨广场了。”
      修太又笑了,这次笑得很单纯,像小孩子吃到了糖,“嘿,打架还挑日子么。”他停下来,喝掉了整罐啤酒,又开一罐,泡沫溢出来,染白了他的虎口,“三井,你多幸福啊,有人这样护着你。铁男知道跟你说了你会内疚,特别是我们都带了伤。他总是顾虑你,不想你有负担。”
      他对三井挑了下眉毛,开三井一个玩笑,“不过我才不在乎,你该向我道谢,甚至该赔我医药费。那年你赔了铁男医药费的,我没记错吧?你要公平一点,不能因为喜欢他就区别对待。”
      听见“喜欢”,三井寿腾地红了脸,白了修太一眼,这家伙果然还是很讨厌!“你总逗我,这种恶劣玩笑很有趣吗?”
      “我就说你和铁男一样。都很容易害羞。骗别人可以,但面对自己要坦诚一些才好。”修太伸啤酒罐过去撞三井手里的,这次他笑得很轻松,简单亲和,带着知足常乐的味道,跟铁男对人的疏离感很不同。
      人生态度差别那么大,修太和铁男怎么成了朋友的?三井寿当真好奇起来,“你还没告诉我怎么认识的铁男。不是同学吧。赛车?”
      修太安静地浅笑着,眼神飘远。温和的冬日阳光让他脸上的阴影区更浓,整个人看上去立体得如艺术品。“说起来也跟你有关系。”他双手握着啤酒馆,好似捧起一只小奶猫,脸颊微微上扬。
      “那年冬天,我在酒吧打工,来了一位最受促销员欢迎的客人,因为不管什么酒都可以卖给他,大方又不闹事,喝醉了往桌子上一趴,关店时候把他叫起来就行了。
      我不知道铁男遇上什么事要借酒消愁,到现在也不知道。那时候跟他聊过几句混个脸熟,后来他总买我的酒。
      过了些日子,他喝上几杯之后要离开一小时,再回来心情便好了不少。我好奇,偷偷跟过他,发现他在跟踪你,那时你还是初中生。”
      突然被提到,三井寿立即去看修太,修太正冲着他笑,狭长的双眼对着他眨巴。三井寿又放眼刀回去,“好好讲!别总看我。”他心想,修太和俊二性格差好多,龙是不是被修太惯坏了。
      修太继续说:“我以为他有些特殊癖好,偷窥狂之类。但他默默跟着你什么都不做,直到你被几个高年级围殴,铁男跑出去救下你。之后他住院了,就托我跟你几天,怕再有人找你麻烦。”
      好多年前的事了,被修太一提,许多画面涌现在三井寿脑海。而前因后果他是刚刚听说。“难怪我第一次见你,你说那种话,阿龙也一起吗?他也那时候就认识我了?”
      修太点头,抽了支烟点上,“不然哪儿会那么巧。为了要保护你,我请了半个月假,呵,酒吧老板直接解雇了我。铁男说,那别打工了,一起做生意吧,然后才有这家车行,钱他出大头,活儿我多干,赚了平分。呵,我真没想到有一天你会来这儿消遣。”
      烟气飘飘荡荡升起在阳光里,荡开三井寿的轻声嘟囔:“我也没想到。”
      陈年往事现在翻出来,像吃到一碗泡太久的面,一切都变了味儿。当初的惧怕也好、感动也罢,都如这缕青烟,时时变换形状,看得见却抓不住。现在物是人非,他们之间的故事已经复杂到没办法用一两个词形容。
      如果早知有今天,当时他会对铁男态度好点吗?
      他想他不会,半垂眼睑摇了摇头。那一刻的他,给出那一刻的真实反应,如今回想,也不必后悔。
      修太又笑了:“那时我突然发现,人会因为某种希望而爱上这个世界,即使这希望私人得并不光明正大。救了你之后,铁男不再酗酒。他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标,艰难但他觉得值。三井,你跟铁男,是同一种人。”
      三井寿不解地望向修太,他为什么总说自己与铁男一样?完全不像吧。
      修太看着遥远的地方吸了口烟,留给三井他年轻的侧颜。也不知他是解释给三井听,还是自己想说下去:
      “都是从那种家境好但人际关系复杂的环境长大的。不在乎钱,却在乎些形而上的事。看起来直接,其实敏感得要命,轻易不跟人交心。我很羡慕,真的。我和俊二相依为命。我每天睁开眼睛就得为了糊口奔波劳碌,一天都不敢停。有时候我也很想能为了形而上的事烦恼,而不是柴米油盐。”
      “修太,那你还跟铁男交朋友?既然觉得他不交心。”
      “那又怎样?”修太转过来对他笑得坦然:“我们是朋友也是生意伙伴。我不用认同他的一切,只要确定他可以交托后背就够了。”
      三井寿再一次对上修太的眼睛,那双眸子很亮。
      修太说累了,把剩下的酒喝完,接着鼓捣机车去,“你跟我们在一起,可以放松的,没人憋着害你。退一万步讲,有铁男在,也没人能害你。三井,心情不好更该给自己找乐子,你去地下室跟他们玩吧。”
      三井寿并不觉得修太说得对,日子不该那样随意,但他也没办法反驳,他也不知道人生到底该怎样。谈性已尽,他起身往店外走,淡淡道:“不玩了,我回去了。”
      “哎,三井……”
      三井寿回眸,见修太撅在那里仰着头定定看着他,忍不住又笑出来:“你要干嘛?丑死了!”
      “你为什么不跟他们看片儿?你这年纪,不应该啊。”
      他觉得修太问得真诚,于是说了实话:“不好看,没意思。”说完,迎着斜斜的阳光走了,只摆摆手。
      冬天的阳光,不热情,但温暖,给蓝天涂上一层暖白。三井寿在车行门口,冲着太阳仰起头,柔顺的栗色长发向两侧滑落,露出他整张脸。
      阳光灿烂得他睁不开眼睛,眯起来隔着眼睑看见满目的光,深嗅一口冬日气息,丝丝清凉混着人间味道。
      他想家了,很想,家里深色的厚地毯,柔软舒适。临近冬至,日短而斜,会有很长久的阳光晒进屋子,满屋明亮温馨。他家有好几只花瓶,总有鲜花,清香优雅。
      几上有一套白瓷绘明红缠枝海棠的红茶茶具,一壶六杯,常用的自然只有三只,不知道属于他的那只有没有寂寞,他已经很久没用过。
      那间被称为家的屋子里,爸爸选了色调,暖棕和深灰搭配,就像他爸爸,严肃里还有温柔;妈妈选了摆件,款型优雅规矩颜色却跳脱,也许正透露出妈妈严谨性格之下的活泼。
      每个人都那么复杂,并非只有他一个怀着不肯对人讲的心事。
      而他的房间是他自己装饰的,实木床头打造成船舵,选了海蓝色床品和星空夜灯。从前在墙上贴了好多张球星海报,还有他的奖杯和安西老师的照片,都被他塞到了床底下。
      时光忽然慢下来,他想家了。
      他总抱怨家里清冷,但这个他不期待任何人陪伴的下午,清冷变成了恰到好处的安静。冲一壶红茶给自己,站在窗边慢慢品尝。阳光散漫,晒得他慵懒。难得的平和。
      他家住得高,在高楼林立的横滨中心区也能眺望到远方的一块海,经过遥远的距离,那块海蓝得像宝石,镶嵌在他视野。很美。
      唇边的红茶香气扑鼻,他慢慢呷,入口略涩,可香味就藏在这涩口里,从前他喝得太急,尝不到。让茶汤多在嘴里滞留一会儿,回甘充满口腔。果然茶有些意思。
      咔咔两声过去,门开了。三井寿回头,没想过爸爸这个时间回家,他忽然尴尬了,因为他逃了课。
      三井苍彦自然也想到这一点,脸色阴沉,“你怎么没去上学?”
      三井寿自然不能直说,微笑道:“下午只有体育课了,这学期我体育课免修,在学校也没用。”这个谎他撒得手不抖、心不慌,他不禁感叹自己大约是真学坏了。
      苍彦点点头,没怀疑,在玄关脱下厚实的羊毛西装外套,换了家居服,显然一时半刻不会出门。他从外套口袋里拿了一只长条的礼物盒,走向三井寿。
      三井寿到底心虚,给爸爸倒茶时偏开头,“爸,我冲了茶,喝一杯?”
      苍彦坐下来,将礼盒轻轻放在茶几上,“喏,给你的,新年礼物。阿寿,又长大一岁,你得懂点儿事。”
      又唠叨。幸好此刻气氛不错,三井寿不想打破,闭上嘴去拆礼物。盒子里是一块手表,精工机械表,白钢表链、白钢表盘,蓝宝石表蒙,黄金刻度,整体简洁大方,形制中规中矩,气质成熟。
      这是成年人会喜欢的表。
      苍彦喝了口茶,淡淡道:“味道还行,下次先热壶,会更香。”
      三井寿取出表往手腕上比量过,表盘42mm,成年男士的标准尺寸。“谢谢爸。”他说不上特别喜欢,一眼看过去毫无亮眼之处,但也没有缺点,很和谐。
      这意思是,爸爸已经当他是个大人了吗?他在戴的时候,忍不住往指节挂了一下那条白钢链,很像龙的指虎。
      “爸,你还记我小时候弄坏了妈妈那块手表吗?你说我再送她一块,她会高兴吗?”
      “你肯听话好好上学你妈妈就会高兴。”
      一开口就训他,三井寿偷偷翻眼皮。在扫过爸爸的鬓角时候,一阵心酸,爸爸的头发很黑,那是染出来的颜色,从前的自然色是红棕。发根新长出来的位置明显花白了。
      他有多久没仔细观察过爸爸?在他为了保护自己而东躲西藏的时候,忽略了身边太多人。
      “果然还是爸爸送的妈妈最喜欢吧。”他果断抬起头,细看爸爸,眼角已经有些皱纹了,跟铁男被风吹出来的粗糙不同,爸爸的脸颊开始松弛,出现了法令纹,是那种步入中年的状态,“爸,我一直很听话。假期我们去滑雪吧?住一晚,泡温泉。好久没一家人一起度假了。”
      “嗯,我安排一下。”
      爸爸的身材还是不错,当然比他小时候胖了些,但没有许多中年男人的大腹便便。柔软的纯棉家居服让爸爸看上去温和。三井寿再抬头,心里很踏实,爸爸并不可怕。
      当他试着去感受爸爸,心情竟如此平和,虽然他仍不理解他。他再也不怕爸爸了,他可以面对爸爸的眼睛,那双深沉的、黑白分明的、此刻正蕴含着温暖的、回望他的眼睛。他笑道:“那我要约个朋友,我同学,人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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