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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八 杰克桑原的私人信件(上) ...

  •   桔平兄:

      我们来到釜岛已有一月。气候与星芦相仿,饭菜也合口味。使馆人员虽少,却皆为才俊。疏漏之处,还有小杏帮忙张罗,角角落落,踏踏实实。犹记那时她抱枪走进队伍,牢牢地像抱着祖传之宝。没承想,如今已是星芦驻釜岛副使,响当当一员大将。总之,万事都好,不必挂念。
      临行前你曾嘱咐,说这外交差事可不好做。我那时不以为意,只当你是吓唬人,不会有比在深山老林里兜圈子打埋伏更难的事。可惜,我又猖狂了。这里的难,显然是另一种。星芦八年前独立,六年前统一,今年方和釜岛建立外交关系。这新当家的联合政府,说是自治,其实有半数岗位把在西朗手里,与我们对接的各级部门、大小官员,别的不论,看人下菜碟的毛病,倒是学了个毕肖。就拿我这张脸举例,往那一站,话都不用说,他们便知道我是星芦原住民,言语、效率、态度方面,尽可随便怠慢。
      说着不必挂念,又叫老兄担心上了。还是写写趣事吧。
      釜岛东南的海滨,我们所在的柄城附近,这些年开发成了度假区,由联合政府和当地望族合作,专候四方宾客,各使馆也分得了一套度假别墅。正逢年节,我带大家前去调适心情,遇到几个拄拐杖戴礼帽的绅士,出言多有不逊。那天我们起得早,走离了使馆人员的活动区域,见海滩空阔,便挑了风景佳处坐定。小杏独有收藏爱好,撇了我们,沿着海岸线往前探索,足迹自成一小道,蜿蜒而去。
      半晌忽听得一阵喧哗。我掀掉脸上报纸,才看见她正和两个西装革履的绅士说话,情绪并不太好。两人望望她,望望我,若有所悟,竟缓步上前,慢条斯理地告知:这是度假场所,考虑到来往客人的身份,建议我带着朋友赶快离开。
      他们不像此地经理,也不像外来游客,却不知为何颇有底气。后来,我了解到度假区里有类似业主委员会的机构,大概是出了钱置了地,想要维持社区的“纯洁性”吧。白沙滩上的黑面孔,无论如何都扎眼。一个女孩子,光脚拾石头,就算情状再可爱,也终归不像话。这样的人,这样的论调,星芦解放前,你我也见识很多了。
      我刚上任,在本地政坛熟人不多,出来晒太阳,也没想过要备一纸文书。小杏说自己是星芦副使,他们不信。我说自己是大使,他们更咬定我在撒谎。我算是明白了你做外事工作时的感慨:星芦蕞尔小邦,仍有生民刀耕火种、断发文身;世界之大,有人思维迟滞、闭目塞听,尚把星芦视作雅里殖民地,也不应太过稀奇。
      做解释或抗辩,连自己也觉得无趣。此时突然有人高声唤我,一口极纯正的朗文,嗓音浑厚如大提琴。回头,只见远远走来一名青年,剑眉星目,刀削斧凿一张脸,半步远处,跟着一名身材颀长的侍从,唇角微弯,眉眼含笑,神态较他温柔许多。
      那青年的手掌暖得发烫,掌纹深深,像印章的刻痕。他握着我的手,说早想登门拜访,晚到一步,扑了个空。又说“父亲”特地嘱托,这次见我,一定要将生意谈妥。我满头雾水,余光瞥见两位绅士已被侍从“请”到旁边。他一敛笑眼,作正色状,说得两人连声唯唯,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青年邀我去府上看看。自导自演这出戏,本就令人好奇,更何况,顺手替我解围,也该登门道谢。用过午饭,我将同事安排给小杏,一人去了,为此神尾颇开心。青年的府邸在度假区核心,建筑呈新古典主义风格,典雅庄重,曲径通幽。只在门厅处,养着各色出没于热带草原的鹦鹉,见我来了,还知道报信。
      青年不在客厅,接待我的,是那位侍从。他说少爷正在会客,请我先看看这里的收藏解乏。你也知道,宗教题材的画作,我是一窍不通。唯独挂在走廊尽头的那幅,描绘着夏日果园中采摘葡萄的热烈景象,使我一时驻足,想起了家乡。
      侍从问:“看您沉思的模样,这画有哪里不好吗?”
      我说过去在乡下打游击,遇到大规模的清缴扫荡,就窝进葡萄园里,队里纪律严明,渴了也不好意思摘一串。唯独有一次,当地女孩带我走小路,途径葡萄园,她说,摘一串吧。见我犹豫,还转过来笑骂:我家的葡萄,你还怕酸?
      侍从问:“甜吗?”
      我说:“真甜。女孩后来加入了我们的队伍,做了第一批女兵。”
      侍从又问:“后来呢,您还见过她吗?”
      读到这里,老兄大概也笑了。我也笑了,我说:“天天见呢。她叫橘杏,是我们驻釜岛的副使。”
      侍从展颜,说回头将这画包起来,送给那位女中豪杰。又与我聊起星芦的外交政策、经济建设、文艺活动,见多识广、谈吐不凡,言语之间,俨然当家模样。我心头疑问更深,借他旋身斟茶功夫,问主人何时能来,这样坐下去,会不会添了麻烦。他却笑容依旧,忽然问我:“依您看,联合政府能撑到什么时候?”
      在这座宅邸中留下话柄不是什么好事。外交人员的谨慎促使我保持沉默,眼下的气氛又要求我说些什么:“得看联合政府处理国内矛盾的能力,以及世界大战的情况。”
      他点点头:“眼下正是相持阶段。倘若西朗翻盘,那他们的天下还能坐二十年不倒。倘若雅里出兵釜岛,或者仅仅要求开放贸易,事情的发展都很难说。”
      我察觉到他提起西朗时并未使用“我国”,对联合政府更是态度疏远。他还问我,以过来人的角度看,星芦独立的经验,能否在釜岛复制。我以为两国虽是近邻,却因从属不同宗主国,走过了迥异的殖民史。加之风土人情亦有差别,独立的可行性,自然需要研究。
      谈笑间,俊朗青年终于沿楼梯下到客厅。他问侍从与我说了什么,侍从道,闲话而已。青年不信,却也没有责怪,只说他们来自釜岛,家里从商,喜欢云游四方。早上那一出,纯属看两位“绅士”不爽。
      “我这位朋友好发议论,什么都研究,是个杂家。刚才若有冒犯,请您少见多怪。”他露出一个很浅淡的笑容,极为诚恳、正直的模样,“我们在这里很寂寞,欢迎您经常来。”
      “刚才那幅画,您可一并带走,送给那位摘葡萄的姑娘,”好发议论的朋友止住了我想要谢绝的动作,“拙作而已,望您不要嫌弃。”
      回去的路上,我想了又想,总觉得不对劲。桔平兄,你认为呢?

      杰克
      新历984年10月15日夜 柄城月下

      桔平兄:

      你的回信还没有到,两人的秘密已经揭晓。那个剑眉星目的青年,是前临时政府治安官真田弦一郎,文质彬彬的侍从,或曰好发议论的朋友,则是当时主管民政工作的幸村精市。记得老兄对釜岛的起义颇为关注,这两个名字,你一定不陌生。
      起义失败后,他们率残兵突围,先是藏匿于中部山区,后出没于东南海滨。地方望族自成一派,又未在联合政府中谋得好处,对于上头下派的各种任务,自然多有推拒。因此,此地聚集的在逃通缉犯、反政府武装、革命党人,也就最多。按照幸村的说法,这三个词在他和真田那里得到了戏剧性的统一。
      他们仍在民众中间发展组织、吸纳成员,只不过,相关安排严格保密,实行单线联系,要求成员宣誓效忠。也许你要问,既然形势如此不利,二人为何还能公开露面、招摇过市,甚至坑蒙拐骗。一方面,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另一方面,简单易容,配上那口腔调,使他们看起来更像西朗客商,而非釜岛土著。
      我问幸村,他们的经费来自何处,他说:化缘。
      “只要住在这里,打出招牌,每天自有无数好心人登门拜访,赶着送钱。联合政府鼓励实业,一点点矿产,都要挖出来送到西朗,供给前线。所以釜岛的铁路计划已箭在弦上。弦一郎大学读的交通系,知识虽已忘完,伪装西朗皇家建设部部长的公子,扯几句投资招标实业兴国的淡话,倒也不成问题。你瞧,他现在说谎都不脸红了。”
      至于这栋可作金字招牌的豪宅,货真价实归在建设部部长公子名下。他很少来釜岛,房屋长期空置,有颓坯之虞。两人应聘了管家一职,上岗后,却以主人自居。那些不明内情的政客商人,往往连公子的面都未曾得见,行贿成功,也不会随便声张此举。可说天衣无缝。
      凭借两人的本事,大可顶着公子的头衔赖下去,赚个盆满钵满,自此逍遥江湖。不过,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他们准备再待两天就走。我一时好奇,问,还有什么事没做?幸村又笑了,仿佛答案已候多时,只等我上门领取。他说:“想同星芦谈一谈合作。”
      好大的口气。桔平兄,你以为呢?

      杰克
      新历984年10月25日夜 柄城海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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