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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七 丸井文太的口述回忆(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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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回头翻翻名册,就知道当年给新政府办事的,都是什么来头。就说平等院凤凰,出生西部望族,早年在司法部当差,三十三岁远渡重洋,达尔顿大学法政系肄业,正儿八经的高材生。那时他秘密活动于西朗、雅里之间,行踪不定,随便拎出个地名,都是我们没听过的。新政府成立伊始,告示贴满大街小巷,说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欢迎大家为釜岛独立做贡献。可你倒是说说,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我那引车卖浆的街坊,上哪儿做这贡献?
能出力的,三分之一,是平等院带出来的革命党;三分之一,是自愿加入的有钱老板;三分之一,是旧机构的精英和专家。幸村都只能算草莽,我就甭提了,排不上号。让这样一个来路不正的年轻人主管接收工作,已经引来不少议论,何况他还当着几十号人的面,说出这样不利于团结的话。
其实那时,我们只知“自己的釜岛”,然而何为自己、釜岛怎样,心里都是茫然的。毕竟谁也没见过。大多数情况,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动员实业家是一套,动员工人是一套,动员农民又是一套——我猜幸村自己也没想那么多。只不过,成天连轴转,忙着接收、协调、联络、安抚,他夹在其中,受过委屈,闹过不快,有些别样的体会。再加上到底年轻,没什么顾虑,说了也就说了,能怎样呢?
平等院喝住了幸村,让他不要继续。与他同在民政部、主管行政机构接收的德川出来打圆场,描绘了那厂主目无法纪、屡放厥词的情状,劝大家也多想想新政府的威信和工人的难处。听仁王的意思,到底一块儿在西朗耍过笔杆子,这群老革命还是很维护幸村的。
维护归维护,捅出的篓子还得解决。别的不说,君岛那儿的款项,翌日就得到位。否则军队在前线处处掣肘,极易遭到西朗残兵反扑。七嘴八舌,给出的意见无论多好听,翻译过来皆是让步。
据说幸村面无表情坐在那儿,肩膀被德川按了又按,有话说不出,干脆摊开笔记本,拿蘸水钢笔给列席旁听的柳生画素描肖像。偏偏手冢补了一句:“按照临时政府的规划,以后和这些人正面遭遇乃至共同处事的可能性很大。我以为当前的要务,是强化纪律、严格管理,使我们的干部不受腐蚀。”
“也别做那些无用功了。”幸村头也不抬,笔尖在纸面刷地划过,语气竟颇温柔,“我看当前的路,唯有拆伙一条可走。革命军起,革命党消嘛。”
诚如他所言,半年后,西朗重整旗鼓、兵临城下,起义军苦战七夜,终于不敌。那夜我走进指挥部寻找平等院,月满如盆。我说城中各处都已断供,有人易子而食,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沉吟片刻,还未给出决断,忽接前方线报,说手冢断臂真田重伤,如此下去抵挡不住,要求增援。
平等院下了死令:无论如何要撑过今晚。西朗远道而来,打得是不战而降的如意算盘,用得是上不了前线的老弱病残,再加上随时可能遭逢雅里海军,他们一定轻装简行。
幸村点头,说我们没粮,他们也好不到哪去。本土作战的优势不能丢。趁着天黑,我带一支轻骑兵从侧翼包抄,先攻击他们的后勤部队。德川说,你可想好了,此举风险甚大,万一真田……
“没有万一,”幸村翻身上马,“真田不会的。”
枪支不够。他们随身携带数桶煤油,计划将敌军粮草付之一炬。追究起来,用的还是我那面粉厂哥们儿开的土方。然而,火是从城里烧起来的,沿着窄巷蔓延,迫近政府大楼。半边天空亮得像早晨,星星在白昼迅速坠落,高温搅动空气,建筑物的轮廓随之扭曲、模糊。
釜岛真的成了一口甑锅,木结构房屋做了柴禾,夜色则是那顶盖子。我的母亲,我的妹妹,我的哥们儿和街坊,住在平民区的人,都死在梦中。相比活下来要遭的罪,也算是喜丧吧。
直到报纸头版头条刊出临时政府内阁班底,我才知道那夜是谁放的火。几张脸,笑眯眯的,油肉溢出眼眶,看来吃胖了不少。“和平过渡,釜人治釜”的口号刷遍大街小巷,在灾后几成废墟的盖城明晃晃地照摇。破坏市容啊。不过,这盘端上来的、名叫“联合政府”的国宴,已经不是我们原先设想的那个了。
平等院被当场抓获,鬼替他挡下数颗子弹,不治身亡,治了也身亡。德川、手冢流亡雅里,迹部“专心经商,不问政治”,幸村也不见了踪迹。据说他带人抄小道出城,回首火光冲天,当即意识到大势已去,赶紧调转方向、隐蔽入山。
附近城市都已被西朗军队占领,唯独釜岛中部密林深掩、虫蛇肆虐。文明绅士们不愿来,说是有瘴气。半个月后,这支与野人没有太大区别的残兵乔装下山、打探消息,终于在集市上,见到了拿组传手表换取盘缠的真田。据说,他左右等不到买主,就差脱下唯一一条外衣,当场表演胸口碎大石了。
不过这些都是二三手的消息,可能有仁王添油加醋的表演,当不当真,你们看着办。至于我,还是想回到那一晚,坐在四面漏风的小摊里,再尝一口幸村烤的青花鱼。搞历史的人好像都觉得口述回忆录能保存更多真相和感觉,是吗?可那样的味道,是磁带留不下来的。
当时真田劝幸村,现在是非常时期,要打也要拉,要有政治智慧。幸村哼了一声,摆手说政治智慧你有就可以了,你顾全大局嘛,至于我,我明天就拍拍屁股走人,回乡下种水果。
我们在幸村微醺着酒意的想象之中,吃遍了釜岛千奇百怪的水果。枇杷、芒果、黄皮、木瓜、杨桃、火龙果、番石榴、红毛丹,幸村的果园林立着粗大的树干,弯曲着婀娜的枝条,由青变红、由硬变软的果实闪烁在树叶之间,随歌声摇晃。幸村手握酒杯撑着桌面,劳动,读书,各尽所能,各取所需,自己吃自己的,不可以吗?
他已经有点醉了。头靠在真田肩膀上,一歪一歪的,脸颊在灯下微微泛红。我说,可以可以,真田不是大地主吗,他家的地,随便你种。
幸村说我才不要种他家的地!他家也不——会让我种的,我把他们宝贝儿子拐来当土匪,要不是进政府谋了个差事,早晚被他父亲通缉。
“其实最开始我只是想编一套釜岛自己的国文课本,”他把酒杯喝得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了,“只是,为了要做一件十分有意义的事,必须做很多很多非常没有意思的事,到头来,十分有意义的事也就非常没有意思了。”
“然而那些没有意思的事却是非做不可的,还得做得恰如其分、不失分寸。有些事有时是做不得的,否则这件有意思的事不仅做不成,还会弄得极其糟糕。这些,当初我都不知道。”
后来我又给幸村、真田联系过一些物资。那时,他们已经改名立海纵队,幸村也变了。据说城破后,他辗转各地,建立联络点,发展成员,重新组党,采取了手冢提过的方案,要求每个成员都宣誓效忠于他。也可以理解,毕竟他已不再是昔日的民政部负责人,只管花,不管挣。
经费筹措多难啊,枪支弹药、医疗救护、服装日用、军饷开支,没有一项离得开钱。他不得不在捉襟见肘、左支右绌的境况里挣扎。你见过哪家的帐房先生是好打交道的?再加上联合政府的□□不减当年,要想活命,别无他法。拿着枪的手,向来是不好握的。
我该说的都说了。喝口茶吧。记得你们带上门的果篮里有龙眼吧?我来剥几颗。这很像他们曾经描绘过的那个世界,在手心满满一握,透亮、光滑,味道很甜。闪闪发光,是一颗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