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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川坝坝上的雾(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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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今天中午在我这儿吃饭。”颜祖华把水缸盖子掀开,看了眼里面的鱼。
上次捉的鱼早全吃完了,罗茂问:“颜哥,你啥子时候去逮回来的啊?”
“今儿早上,剐桑叶的时候随便逮的。”
罗茂一心伸着脑袋看鱼,转头就把刚刚的触动抛在脑后,立马靠过去。缸子不大,两个人挤得近了点,他仔细数了数鱼,七八条呢。
“可以哦,厉害啊颜哥,咋这么多。”
颜祖华瞟了几眼他,忍不住侧身,把罗茂拉起来:“你软骨头啊?站直啰。”
罗茂站直身体,眼睛移不开水缸里活蹦乱跳的鱼,嘴角却扁下去:“不得行,我今儿过来不了,屋头今天要打谷子。”
“你上次不是说和我挑活路吗?你帮我整桑叶,我给你割谷子。现在咋个不喊我,喊了几个人了?”颜祖华皱眉看着他,也不想想之前打定疏远关系的是谁,现在满腔不满,就只想问个缘由。
“没,我哪个都没喊。屋头谷子真的少,就两个大田,我一个人一天就割完了,不消帮忙。”罗茂抽空看了水稻田,确实不多,本来也没想让人帮忙,刚只是话赶话,随便提一嘴。
颜祖华眉头没松:“你就一个人搞?”
做了十几天的农活,罗茂信心满满点头:“收的完,以前都是一个收,没得问题,我搞的快。”
几条鱼倏忽的跃了起来,溅起几朵小水花,鱼儿在朦朦胧胧的阳光底下,熠熠生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颜祖华没坚持跟去田里。趁着日头还早,得抓紧时间收谷子,罗茂打过招呼,就急匆匆的走了。
倒刺的稻谷悠悠扬扬,叶子上晶莹剔透的水珠像情人的眼泪,被一把割下来,落入热气腾腾的土地,咻得没了踪影。
一行行的稻谷倒下,系成一捆捆,堆在一撂撂。太阳越来越毒,罗茂光着膀子,挥汗如雨。日正当头,脑袋开始突突的痛,他依旧在机械地挥动镰刀,俯身抓过一把水稻,闻到田里水汽和植物腐败的混合味儿,终于忍不住干呕起来。
罗茂昏昏沉沉的,脑子迷迷糊糊知道应该中暑了,现在自己应该爬起来,去树下躲个阴凉,身体却迟迟做不出反应。
“你当真不惜命了撒,干好久了嘛,还不快回来吃饭。”
一道声音恍如惊雷,罗茂一下子清醒,抬头看见从小路怒气冲冲走过来的颜祖华。他微微眯起眼睛,不自觉咧嘴,晃晃脑子,手忙脚乱的把镰刀别腰后,慢慢的走到田坎上。
“你真的是……”颜祖华恨恨的看着满脸通红的罗茂,拧开水壶递给他,“水都不带吗?走了,快跟我回去吃饭。”
罗茂赶紧接过,大口大口喝水,水壶迅速见底,他抹把脸:“没,我带了水,就是喝完了。颜哥,我不去你屋头了,下午还要割谷子。”
“没说是我屋头,走,回你屋头。”颜哥看他一眼,没解释什么。
顶着大太阳,两个人快步回罗茂的屋头。
他家东墙边的茅柴堆得齐屋檐高,顺墙根有一间房门紧闭的小草屋,门口垒着锅灶,虽然与整个院子有点不协调,但也收拾得清清爽爽的。
罗茂一踏进门就闻到饭菜香,但他头疼得不行,隐隐有种恶心感,还忍不住想吐,又吐不出来什么东西。
“喏,赶紧喝,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吃饭。”颜祖华端来碗凉茶,又钻进厨房打了桶水回来。
屋外的蝉声嘶力竭,生怕屋里的人无视它的存在,烈日当空,阳光下弥漫着令人心焦的枯干草木味。
罗茂喝完凉茶,拿水冲凉后,才遏制住那种时不时涌上心头的恶心感。他招呼颜祖华上饭桌,发现桌上几个菜都被大碗倒扣着。
颜祖华端盆凉茶过来,解释:“我看你一直没回来,怕菜冷了,就拿碗扣着热气。”他一边说,一边把碗翻过来。
水煮鱼和笋子焖腊肉的味道瞬间冲上罗茂的鼻子,他不好意思看着这些菜:“你……你怎么还过来给我做饭了,嘿嘿嘿,谢谢哥。等丰收了,我请你去下馆子。”
颜祖华舀饭,头也不抬:“可以啊,我到时候要吃红烧肉,大份的。你也请我?”
“请,当然请。你就是吃盆装的,我也请。”
颜祖华挑眉:“就请我一个吃,不请其他人吧?”
罗茂真诚的说:“我只请你一个,真的。”
颜祖华看着他,这小子可真是……磨哦,心里不自主泛起隐秘的高兴,却又故意想着,是不是谁对他好,他都是这么答复的?不免皱起眉头,一面开心,一面气恼。
“哦,对了,哥上次你帮我付了医药钱。”罗茂掏出一张两元纸币。
“收回去。”颜祖华看也不看,“不是说请我下馆子吗?到时候我多点道菜就成了。”
罗茂点头:“也行。”
本来罗茂也没觉得饿,一扒拉饭,马上就胃口大开,来者不拒,连吃四碗才停歇下来。
“等哈不去了吧?睡个晌午觉再打谷子嘛。”颜祖华起身收拾碗筷,被罗茂拦住。
“我来,我来。颜哥,今天真谢谢你,要不然我到现在可能都没饭吃,下次你要是忙,喊我一声,我也来给你做饭哈。”罗茂迅速接过碗筷,“不过话说回来,哥,你是咋打开我这门的啊?我记得我应该关了大门的啊。”
“你还提这个?厨房都没关,大门就掩了下,全都没锁。幸好是我,换哪个不法分子,家都给你搬空喽。”颜祖华怕他心里过不去,也没挣,随他收拾。
“嗐,我这儿跟搬空也差不多,贼娃子大概看不上的。”
颜祖华不满:“还是得小心点,现在可不太平。”
罗茂听出来点别的意思:“怎么?”
“我今天去打水的时候遇到许家六嬢嬢了,反反复复问了她那天晚上的事,许振国回去的时间大概上是没错,她没注意他身上有没有其他异常的地方。”说起这个,颜祖华不自主沉着眉头,“所以我觉得,杀死陈老汉的,应该不是他。”
“怎么说?”罗茂把手里的碗放下。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陈老汉死状凄惨吧?”颜祖华手指点点桌子,“许振国怨恨彭大路,但是他没理由以那种方式杀死陈老汉,陈老汉虽说是彭大路岳父,关系一般,就算要泄愤杀人,完全可以找彭大路更亲近的人,再说陈老汉是庄稼汉,力气不小,杀他是有难度的。”
“如果是许振国不小心被发现,慌乱之下,跟陈老汉动手,又被陈老汉威胁辱骂,一气之下做的呢?”罗茂提出相反观点。
“尸体不对,陈老汉是先被敲了头,再被割开喉咙。割喉刀口深长,被割喉时,他应该清醒过,所以手指甲里有泥巴和草。但我检查过,他全身只有头上和喉咙上的伤口。如果许振国带着镰刀,动手的话,不可能只有两处伤口。”颜祖华拿抹布擦擦桌子。
罗茂垂下眼睛,的确,大多普通人拿到刀都是直接乱砍。许振国偷苞谷,本就做贼心虚,最怕事迹败露,如果被人发现,第一个反应肯定是大事化小,悄悄了结。再说陈老汉是身强体壮的庄稼汉,要对他动手,绝非易事。
而且从许振国能偷那么多苞谷来看,陈老汉确实是不管彭大路的苞谷的,即使被发现,两个人之间也未必会动起刀子。
可是……罗茂想起许振国在牛圈里对他下死手,又不能确定了。
陈老汉死于割喉,割喉其实并不容易实现,大脑失去理智,情急之下,直接刺一刀心脏不是来得更快?
割喉,这是一种带着惩罚报复的手法。
“除非……”罗茂抬头看他,“对陈老汉动手的人,一定是他绝对不会戒备的人,或者说是他很为放松的时候。”
颜祖华点头:“要是许振国偷东西真的被逮住了,一般来说,这种时候,人都不会毫无戒备。”
罗茂想起许振国曾说晚上听到彭大路和陈老汉争执的声音。彭大路算吗?他是陈老汉的女婿,在传统的孝道里,长辈训斥晚辈是天经地义。那在喋喋不休的争执说教里,陈老汉会防备他吗?
颜祖华也想到这一层,他摇摇头:“很难说。”
罗茂挠了挠脸:“陈老汉从来只看自己的苞谷地,摆明了对于彭大路的财产不在意,再说彭大路打陈二姐,所以他们可能关系其实不好?”
“你不能这么猜。”颜祖华摇头,“说句不好听的,陈老汉那个年代的人,信奉打妻教妻那一套。在他看来,夫妻之间拳脚相加是正常的打闹。至于财产,你看他对大女婿王双玉就知道了,他对女婿家的财产向来是不在意的,哪怕嫁出去的女儿遭难。”
“你才回来这个把月,晓得了这么多?”罗茂惊奇看着他。
“你要是有个喜欢找人唠嗑的姐姐,你也能知道。”颜祖华无奈摊摊手。
罗茂忍不住笑了笑。
颜祖华敲敲桌子:“总之,跟你说这么多,是希望你明白陈老汉的死不简单,这坝坝上还有个杀人犯,所以你平时得小心点。”
“那不关我的事,毕竟是陈老汉的仇家嘛。”罗茂面上不以为意,心里反而希望,那个杀人犯最好找上他,快点露出点马脚来。
“谁知道杀人犯心里是怎么想的呢?万一你也跟他有仇呢,想着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多拉几个垫背的。”颜祖华皱起眉头,语气严肃。
脸板起来,颜祖华就活像被欠了五百万似的,整个凶神恶煞样儿,看着就让人气短。虽然罗茂从小到大都心态良好,但也免不了缩缩脖子。
颜祖华越看这人的小胳膊小腿,越觉得弱不禁风,脑子一热,开口:“要不过来跟我睡吧。”
“啊?”罗茂不明所以看他。
颜祖华反应过来,心里咯噔一下,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面对罗茂疑惑的眼神,他舌头都快捋不直了。
他赶忙低头端起来碗筷,若无其事说:“来我家嘛,我家就我一个人,还有空房子,你就来和我住呗。”
“谢谢哥,不过真的不用了,我还要照顾屋头这些畜生,懒得来回跑了。”罗茂其实有点心动,毕竟颜祖华做饭真的很好吃,可他还得继续调查,和颜祖华一起住,太多事情不方便做,只能笑笑拒绝。
颜祖华转过头,半晌丢下一句行吧,就端碗去厨房了。
中午天热,颜祖华收拾好厨房,出一脑门汗,打了点水随便冲了冲,也没回去。罗茂家也没多的床铺,还是老样子,两个人挤着一起睡。
因为冲了个凉水澡,颜祖华的体温比平时低,冷冷的很舒服,使迷迷糊糊的罗茂不由自主靠近他。
颜祖华已经睡着了,梦里只觉得有个大火炉总是围着他转,怎么甩也甩不开,热得他一身汗。
他一气之下,猛的推开火炉。谁知道火炉变出手脚,使劲缠着他,喷出的火气直接烧进他的心肺,逐渐蔓延至四肢,这让他更生气了,用力撞上去,狠狠咬住通风口,额头传来的疼痛让他渐渐清醒过来。
一睁眼,就对上罗茂的瞳孔,颜祖华眨眨眼睛,意识回笼,反应过来,他居然咬着罗茂的嘴唇!罗茂就是梦里的大火炉,此刻还双手还缠绕着他。
罗茂显然也清醒过来了,吓得往后一弹,瞬间放开他,后背撞上土墙,巨大的惊吓使他暂时丧失言语功能:“我……我刚才……”
颜祖华只会重复他的话:“你……你刚才……”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罗茂一张脸涨得通红,吭吭哧哧憋出来句道歉:“对不起啊,我太热了,你身上刚才比我凉快,我就……”
屋顶瓦片斜射下的光斑扁圆,映照在泛黄蚊帐上,像是雕刻的金色花纹。
罗茂忍不住猛捶一下床,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呢?别人身上凉快就抱着不撒手,本质跟流氓有什么区别,此刻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从他出生到现在,再没比这更丢脸的时候了。
偷偷看了一眼颜祖华,侧坐在床上的男人背挺得笔直,看上去波澜不惊,确确实实没有丝毫生气,叫罗茂放心多了。
没注意到颜祖华身后死死握住的拳头和突然曲起的一条腿,只听他努力清嗓子:“不是,就……刚都睡迷糊了,我梦见长腿的火炉来着,就想咬住,对不住你哈,嘴没事吧?”
罗茂摸了摸嘴唇,又立刻放下,连连摇头:“不……没事,就是嘛,都睡迷糊了。嗯,我去割谷子了,很快就能割完,走了哇。”
颜祖华随口应了声,等人出去了,才慢慢松开拳头,低头望去,忍不住揉眉心:“大兄弟,这回你可真是差点把害惨我喽。”